“唐人必定集中于西北二门,东南两处估摸着也就三五百个老弱,便是他降了又能如何?”沉思几息时间后,杨钊又恶狠狠地说道,“咱们今日来也就带了八百弟兄,这湖州城这么大,八百个人钻进去一下就没影了……还是先杀了这厮,好生守住这里,待明早大军攻城时再作应援的好!”
偃靖不置可否,手中钢刀轻轻一压,已经在卞节的脖子上擦出了一道血痕来。
后者登时慌乱无措,多年来在战阵上磨炼出的心性在此时也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居然吓得口水都流了出来也不去管,只是一味地求饶道:“好汉爷!好汉爷!我真个是湖州的防御使,你若是杀了我,不过只要了我的人头,换个小功罢了……我的人头哪里有整个湖州城值钱!”
几次三番的威逼,终于是让杨钊心中稍微有了些确定,摆手示意偃靖将刀子挪开一些,俯到呈跪姿的卞节耳边道:“防御使是个什么官儿,能有这般大的本事,能教我们兄弟八百个直取了湖州城?”
卞节仿佛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喘了口气,朝杨钊的方向瞥了两下眼睛:“好汉……这东南二门共有兵卒一千五百,都是沙场上杀出来的精锐劲卒,非是寻常军汉可比。若是弃了这两门,与好汉一同,也有两千三百人,往州衙里扑去,此时湖州文武必然尽皆守在里头,没人敢擅自离开,定是一网成擒的局面!”
偃靖听他说得有些绕,杨钊的眼神却兀地明亮了起来。是了……自己怎么没想到这层,攻城未必就是要用蛮力杀得血流成河才算是攻城,似唐人这般的存在,若是端了州衙,群龙无首,偌大个湖州岂不是轻易拿下!
只是想到这里,杨钊心里也有些犯嘀咕,面前这厮说的是不是真的还要另外再讲,关键是自己和偃靖只是前来提前布控用以策应的而已,要是就这么杀进州衙,算不算违反了军令?世子最是重军令军纪这条,到时候有功无功的还是两说,有功或许能功过相抵,无功的话……
杨钊正盘算着,那边偃靖已经低声道:“哥哥,不若信他一遭,当兵吃粮,为的不就是封妻荫子?这湖州要是被咱们兄弟拿下,不用别的功劳,单这份就够让咱们升官发财的!”
恍然大悟的杨钊有些埋怨自己的犹豫,所谓富贵险中求,要是像那群文人一般什么事都要琢磨一番才行动,大好的时机不是都得白白浪费掉了……干就完了!
半晌后,换上了被杀唐军士兵军服的杨钊与偃靖还有数十个上城的周军军卒与如释重负的卞节一同,朝着城东军帐处走去,同时发出军令让所有兵官前来集合。
东南二门兵官拢共也就七八个,甫一进帐便被周兵擒住按倒,不一会儿地上便多出了七八个被裹成了粽子相仿的大汉来。
“弟兄们,非是我卞节愿意变节,实在是那江平和彭喜欺人太甚!”看地上几人都没有太多挣扎的迹象,卞节连忙起身亲自去解他们身上才绑好没多久的绳索,“就咱们的本事,又做了那许多的事情,如何就要来守这东南两处破落地?方才见了周人好汉,卞某这才后悔不迭,早知就当降了周人王师,助他们取了湖州,现在彭老狗坐着的那个位置不定就是老子的!”
最重要的还是最后这句话,让地上蜷缩着的七八个大汉眼中逐渐升腾起的怒火瞬间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片了然。
“卞某做主,降了大周王师!如今这些好汉都是周人军将,城外还有八千大军,只待东南二门一开,便鱼贯杀入,将这湖州城捣烂了去!”卞节解开了一个人的绳索,紧接着又去解另外一个,“若是卞某不降,也是无妨,总之明日这座湖州城是万万守不住的……一千五对八千,如何守?”
“你们都是老子带出来的兵,生里死里打出来的交情,便是不降,也绝不会下杀手……”卞节表情变化极快,顿时又是一副悲戚之色,“不愿留着的,发放了银子便简装走了吧!走了吧!只愿你们心中莫要记恨卞某就是!”
不得不说,卞节这人是个好演员,让杨钊和偃靖看得都有些呆了。
七八人尽皆解缚,站起身来,互相张望了两眼,心中激荡,齐齐朝卞节行了个军礼:“愿随将军,鞍前马后,生死不辞!”
卞节愣了一下,登时痛哭失声,帐内气氛一时古怪难明。
有了兵官们的同意,事情就好办得多了。众人分头传下军令,命人将东南二门打开,放城外周军入城,随后公布了决定前往州衙杀尽唐人官员之后献城归顺的事情。大头兵们只知道听从上官的命令,对发生的一切毫无所知,虽然有些惊愕莫名,但也照样执行。
两座城门缓缓打开,城外七百余周军悍卒将声音压到了最低,一进来却发现开门的是唐军,霎时间以为是中了埋伏,纷纷掣兵相对。好在偃靖及时到来,将事情告知了众人,这才消弭了一阵风波。
两部兵马合作一处,共有两千余人,城门处连一个人也不留,显然是存了毕其功于一役的心思。自古以来,凡是投降敌军的,反过来帮助敌军对付自己人都要凶狠得多,甚至比敌军本军都要狠上几分。究其原因,盖因这降将必须要证明自己的投降是正确的,自己原属的那一方是足够黑暗和失败的,才会让自己选择抛弃他们投向敌人的阵营……
人性向来如此,卞节也无法避免。
有了本地将领的带路,一切都显得那么地顺畅。两千余人点着火把,在寂静无人的街道上踏踏而行,惊醒了两边许多百姓。来自盔甲独有的碰撞声和数千人混乱作一团的脚步声轰隆作响,使人心中难以平静,多处民房都点起了灯,湖州城自东南往城中心一路灯火通明,从天空中俯瞰下去,也是别有一番风景的。
果不其然,州衙里的文武官员们大多都在,远远听见有部队移动的声响,尽皆面如土色,慌张不能自已。刺史江平身在其中,不能免俗,万千重担集于一身的巨大压力在这一刻骤然崩塌。他甚至还不知道这部队是从哪里来的,属于哪一方,前往州衙是要做什么,心里的防线却如同断了线的珍珠一般碎了一地……
当这群身着周唐两国军服的合流士兵杀翻了守在州衙公廨外的军卒,砸开了大门,将衙内所有官吏尽数看管起来后,所有人最担心的事情终于是发生了。
“彭喜不在这里吗?”
四下转了两圈,完全没发现彭喜身影的、一晚上变了四五次心态的卞节狰狞着冲被缚住了双手的江平问道。
后者紧闭双唇,不肯说话。卞节心里焦急,上前一步就是一个大耳瓜子,将江平左边脸直接闪肿了起来,鲜血从嘴角流出,微微一开口便掉出一颗牙齿来,可见这一巴掌的力度有多么的可怕。
未几,公廨外传来骚动,有军卒进来汇报称从城西和城北杀来两路兵马,不知有多少人,朝着此处杀将过来,为首的正是彭喜。杨钊和偃靖不晓得彭喜是谁,卞节可再清楚不过,作为此间军事指挥权最高的将军,或许彭喜一句话间就能够让自己手下这些兵卒倒戈,毕竟这不是自己的私军,一千五百人中只要出了几个被彭喜所带动的,这种情绪就会迅速蔓延到全军当中,届时……
容不得几人多想,只留了数十人监管被擒官员后,将州衙围得水泄不通的两千余士兵在三人的带领下朝着彭喜来的方向扑去。
彭喜心中也是忐忑,在北门巡视时突然发现城中有大片火光,而且城东南隐隐有嘈杂之声,担心出什么问题的他思虑过后,还是决定亲自领兵前来查看一番。路上又察觉城中州衙所在处人声鼎沸,更是惊悸万分,脚步加快了几分。
兀地,从前面拐角处呼啦啦冒出一群人来,在火光的照耀下,隐隐约约看得出来是唐军兵马。彭喜稍微松了口气,却又瞥见唐军当中夹杂着一些黑红色军服的家伙,一时不解,定睛一瞧,才发现当中居然有周军的士兵,登时瞪大了眼睛,招呼所有人停下。
“兀那汉子,可是彭喜!”
远远地传来卞节的喊声,让彭喜心中缓和了几分,却依旧有些惊疑不定,缓缓开口回应道:“彼处可是卞节?”
“正是老子!”卞节闻声,拈弓搭箭,其人在黑夜中看得透亮的视力没有哪一刻这么让他喜欢过。
只听嗖地一声,粗长的箭矢自远方射来,不等彭喜做出反应,竟就这么直楞楞插进了他的喉咙当中。后者哼哧两声,捂住伤口,却捂不住潺潺往外冒的鲜血,摇晃几下后便从马上跌落了下来,躺倒在地,不停抽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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卞节少遇一老道,相之鹰视狼顾,有晋高祖风。及年长,与友人遁于山间,失路。众皆惊惶,唯节可视,遂引而出,皆惊叹。——《南唐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