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如一夜春风到,不赏玉兰望牡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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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来来,喝点粥!”小猴子从门外迈进来,双手小心翼翼地端着满满一碗粥,边朝屋内走来,边说道:“这可是杏仁饧粥,萧公子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会醒,特意嘱咐厨子天天都熬一锅,让你一醒来就立刻有得喝”。
小猴子说罢,将手上的粥放到桌子上,从怀里掏出竹箸放在旁边。
我走到桌前,掀起袍子,欣然坐下。正准备端起碗狼吞虎咽的时候,手一碰碗,烫地赶紧缩了回来。
小猴子见状,大笑道:“哈哈,刚刚热出锅的,没看见我用这么厚的抹布才端过来么?还在想怎么劝你吃呢,没想到你这么着急。诶,你怎么想通了呀?不要尊严啦,小月月?”
小猴子站在我身边,用手转着抹布看着我,笑地眼睛都快眯成一条线了。
我一边拾起竹箸慢慢滑着碗里的粥,眼睛望着竹箸上刻着的“萧”字,一边问道:“小猴子,我是怎么到这里的?”。
“你呀···想知道吗?且听我细细道来!”小猴子用着不着四六的唱腔,兴奋地跳到门前,边说边比划道:“那天我们两个散淡的人,在那桥头晒着太阳,分着饼。你是那死犟死犟的愣头青,可伶我苦口婆心劝不听。望着那香喷喷、黄油油的大饼子诶,小的我只能揣进怀里,流着口水把梦温。这一觉醒来,天也黑咕隆咚,地也黑咕隆咚,桥也黑咕隆咚,你也黑咕隆咚···只有那饼,在怀里香喷喷,勾地我是直挠心。这便想,问问你这浑人还吃不吃。可问也不作声,摇也不作声,抽也不作声,打也不作声。这该如何是好,吓得我一时失了魂。摸着鼻头还有气,忙掐起人中扶起身,又舀了一瓢凉水将你泼。怎奈掐也掐不醒,泼也泼不醒。好在我是智多星,想起这萧家公子待你有情,便匆匆来此急敲门。可这萧府槛也高、门也深,容不得我小乞丐,三言两语道真情。我只得在门前把身藏,想要截得公子把事讲。好在萧三公子是夜游郎,我拦了人,说了事,求了情。那晓得三公子听不进,一把将我小乞丐扔,痛地我吱哇乱叫,躲到一旁,不敢作声。许是老天爷念我心诚,竟让三公子有了良心。只见得他转身回了门,又找来二公子将我问。二公子可是个大善人,扶起我,领着人,就来到了桥墩。你靠着桥墩就快断了气,大伙儿抬起你就往这里奔。”
“哦,那后来呢?”我看着小猴子自个儿闹腾,慢慢吞下一口粥,继续问着。
“后来?后来在路上萧二公子就让三公子去请那个老头。”小猴子像是说渴了,端起茶壶就往嘴里倒,一边喝着,一边说,眼神里满是厌恶:“就是用针扎你那老头!可那时好像不在家,听说是采药去了,直到今天才回来。二管家本是不让我跟着进府的,好在萧二公子说让我过来照顾你,而且还给了我新衣裳。二公子真是个好人,他把我当自家下人对待,吃喝都跟下人们一起,还不用守那些下人的规矩......”
“对了,你说萧府,这到底是哪个萧府啊?”我抬起头,看着小猴子,他这一说才注意到,他身上的干净新衣服和已经扎起来、梳洗干净的头发。
小猴子直勾勾看着我碗里的粥,心不在焉地说:“就是萧府啊......”
“看在你照顾我的份上,剩下的都给你吃吧!”说着,我把竹箸架到碗上,将碗推到小猴子跟前。
“不,不,你吃,你吃!你需要,我吃过了,你吃的是今天做的,刚刚早上我把昨天的给吃了。只是太好吃,没忍住,嘿嘿。”小猴子不好意思的看着我,笑了笑,又把碗推到了我面前来。随后他在桌前踱着步,接着说:“萧府,就是全洛阳最富有的萧府。有句话听过没?‘洛阳十铺,五归萧府’,就是你在的这个萧府了。萧家三个公子,大公子入仕,官至京县狱丞,二公子习文,三公子练武,都是洛阳响当当的人物。”
“那你知道他们的名字吗?”我拿起竹箸继续吃着。
“我哪去知道他们的名字,能识得他们是萧家公子就算我小猴子机灵了。我一小乞丐,又不是达官贵人,人家能跟我说名字么?”小猴子撇着嘴说道。
想来也是,这社会向来如此,下等人就是连上等人的名字都不配知道。乞丐,连家奴都不如,又怎么会知道他们的名字。算了,喝完这粥,休息一下就辞行吧。我一边慢慢喝着粥,一边寻思着。
“小月月,你接下来什么打算?”小猴子问我。
“不知道,走一步看一步,喝完粥咱们先跟萧公子辞行去吧。”我看看碗里的粥,又看看小猴子,对他说道。
他一脸不情愿地说:“你看萧公子对你这么好,不如你就干脆留下来,别走了。”
“我看是你不想走了吧?要不我让萧公子把你留下,在萧府做下人?”我调侃地问道。
“得···你不留这儿,我肯定不在这儿啊。他们下人很多规矩的,我还是做我的小乞丐吧,外面多自由!”小猴子撅着嘴,而后窃喜地说:“当然,我现在也很自由,萧二公子特准的,嘿嘿······”
“行啦,别贫了,就算留下来,我又以何种身份居于萧府呢?还是先离开,再做打算吧。萧家公子的恩情,也只能容后再报了。”我回小猴子道。此刻,我的心里是复杂的,一来不知去哪儿找个活路,二来对萧家公子的恩情无以为报,心感愧疚。另外,如果我离开萧府,他们应该也是不会留小猴子的,所以小猴子的恩情,我也不知道如何报答,只能先做眼前该做的事,那就是不再叨扰萧府。
喝完粥,我让小猴子领我去见萧二公子,打算道别。听下人说,萧二公子正在书房,便让下人领着去书房。一路上经过三个园子,五六道墙。每个园子的景色均不相同,有池塘,凋零的荷叶还在水面;有假山高树,只是除了几棵常青树外,其他的都光秃秃的只剩枝干了;还有一个园子,全是梅,花开地很美。每个园子里都有小亭,亭子里有石制桌椅,形态各异。走了好一会儿,我们终于来到书房。
“两位请稍后,我进去禀报一声。”说着,那仆人便进入书房。一会儿功夫,他出来请我和小猴子进去。我们跨过门槛,进到屋内,正绕过万世师表的屏风,只听那虎背小子调侃到:“哟,你终于醒啦,不是说不食嗟来之食么,怎么……”
“三弟!”文弱书生喝止到,而后笑着作揖说:“尚兄见谅,我三弟并无恶意。其实先前就听孙叔说你醒了,但仍需进食、休息和调养,于是便没有立刻去打扰。本打算明日再过去看你,却不想你先来了。不知是有什么需要,或是下人有照顾不周的地方吗?”
“不,不,敬谢贵府的悉心照料!只是已叨扰过多,在下实在不知何以为报。既然已醒来,并且填饱了肚子,我是该告辞了。贵府的恩情只能来日再报。”我一边作揖还礼,一边诚恳地说。
“尚兄先别急,容我冒昧问一句,现在我们算不算朋友了?”二公子急切地问到。
“当然算!萧兄是我的救命恩人,又何止朋友!”我狐疑却激动地答到,心想这是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吗?正好可以报恩。
“那现在可以给我们解一下,为何用‘推’而不用‘敲’了吗?”萧二公子微笑着问我道。
我望着二公子,他眼神里满是鼓励和期待,于是回答道:“哦,当然可以,‘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这里用敲字,骤然打破了原来安静祥和的环境氛围,很不应景。再说僧人大多讲究修身参禅,绝不会在鸟已安宿时,于静谧的月色里做出敲门之举。推门都慎恐出声,又岂会敲门呢?所以此处该用‘推’,而非‘敲’。虽然昌黎先生有过释疑,诗奴和世人也皆推崇‘敲’,但大多是因昌黎先生之名望才有此举,若认真学诗,应不畏声望,独自思考,如此才能学有所成。”我娓娓道出心中所想,再看三公子漫不经心地听着,二公子则边听边招呼我和小猴子坐下。
二公子撑开折扇,若有所思,随后开口说道:“尚兄说的,确实不无道理。不知尚兄有读过哪些书,师从何人?”
这是在探听我的学识呀,好吧,说说也无妨,我遂回道:“儒家《论语》,道家《老子》,墨家《墨子》,史书《史记》《汉书》《三国志》,兵书《孙子》《吴子》《六韬》,至于《唐韵》《鬼谷子》等就研习的不多了。我的教习先生早已归隐,故而不便道出,望见谅。”
“哦,想我大唐科考必作诗,故而学子们必研习《唐韵》,为何仁兄却......”二公子疑惑地看着我说。
我打断他的话:“因为夫子说过,读书为知意,知其意而为己用,便不虚读。作诗为抒情,一味拼凑四韵,往往空泛,无多益处。随性而为,随心而发,可成佳作。最上乘之作,当是韵入无声处,意沉落笔时。李杜诗篇万口传,也没见句句都恪守韵律。情至浓处,境由心生,诗自天成。殊不知,匠心独运非材气,信手拈来算天成。故而,何须时时考究韵律呢?”
“好!说的好!如此才是做学问的精髓,仁兄的先生真是位世外高人啊!真想有机会,可以去拜访拜访这位高人。”二公子兴奋地站起来说道,而后转身问我:“不知尚兄今日离去,有何打算?”
他这一问,我顿时感到尴尬万分,不过二公子似乎察觉了我的窘迫,接着又以诚恳地口吻问道:“不知有没有荣幸,能恳请仁兄留下来,屈尊暂列愚弟西席,权当还我的相救之情?待我等寻到更合适之人,或仁兄有鹏程之遇时,仁兄再行离去。到时你我两不相欠,萧府绝不再阻挠。仁兄以为如何?”
“二哥,我有先生!”虎背小子急道。
“你那是什么先生,除了字写得好看点,就知道‘回’字几样写法。正好有尚兄在,回头跟二管家说声,把那人给回了!”二公子不耐烦地说道。
原来他绕了这么多,只是为了试探后给我找个生存的台阶,顺便解决自己的难题。于是我欣然应到:“如果是这样···好吧,我便先留下,尽我所能去帮助三公子。不过我的小兄弟······”
我站起来,看着还在屏风边抠着手,略显拘谨的小猴子。二公子一边转身向小猴子看去,一边抢过话说:“你这小兄弟挺机灵的,我们府上人都很喜欢。对了,尤其是孙叔,刚刚走的时候还问我,能不能把这位小兄弟借给他呢。只是我想,这是你的事,我也不好擅做决定,就跟他说明了情况。我让他明日再来时,跟你当面商量。”
“好!那明日等孙神医来了,看小猴子自己的意愿吧。”我应道,随后我们看着小猴子会心一笑。小猴子也不知所云,冲我们尴尬地笑了笑。
“尚兄既然决定留下,那便请先沐浴更衣,好生休息。我让下人安排一下,明日我再去看你。”二公子笑着说,身上散发出的富贵公子特有的那股主人翁气质,很强烈地扑面而来。
“好,那我和小猴子就不打扰二位了!”说着,我作揖离去,转身跟还在抠着手指头的小猴子说:“小兄弟,走了!”
“去哪儿?”小猴子一边跟着我迈出门槛,一边问我。
“沐浴!”我看着自己身上又脏又破的衣裳,回道。确实该洗洗了,估计萧二公子忍了我很久,也难怪三公子不肯靠近我。我刚出门,抬起袖子闻了闻,气味太浓,呛得我自个儿都嫌弃。可在街上一个人的时候,我明明没有觉出有这么大味儿。
哎,人啊,都是只有站在干净人旁边,才能看清楚自己有多污秽,才会坐卧不安起来。有些人会羞愧地赶紧去洗掉,而有些人洗不掉或不愿意去洗的时候,就会恼羞成怒地,想方设法将干净人变得跟自己一样。
“那你知道去哪儿沐浴吗?”小猴子问着。
“不知道啊,你知道?”我边往来时的方向走,边对小猴子反问道。
他得意地说:“当然,我可是去享受过的,嘿嘿······”
“尚公子,请留步!我家二公子吩咐给你准备的汤,已经备好,请随我这边走。”一个仆人从身后追来,然后带着我们往另一头走。原来萧二公子早在我们到书房的时候,就已嘱咐过领我们去的那个下人,提前准备好沐浴的汤。我不得不被他缜密的思维所折服,心想:这样的人,一定能大有作为!
来到浴室,看着小猴子东张西望一脸疑惑,我便问他:“怎么了?你不是来过吗,还这么好奇?”
“我没来过这里,这跟我沐浴的地方不一样啊!”小猴子嘀咕着。
“当然不一样了,这是我家公子沐浴的地方。你上次去的汤室,是我们下人用的。我家二公子特意嘱咐,让我带尚公子来这儿的。”那个仆人一边笑着跟我们解释说,一边将手中的衣裳递给我道:“这是你的衣裳,我家二公子在你被背进府的时候就吩咐我们准备了。稍后你试一下,看合不合身。若不合身,我们立刻给你改。”
“辛苦了!”我笑着对他感激道,那人点点头就退了出去。我又看着还在四下张望的小猴子,对他说:“小猴子,要不你先回去吧,我沐浴更衣完就回去了。”
“也好,那我就先回去了。正好肚子饿了,我要回去把那半盘也吃完。小月月,你可得快点,否则就没得吃了!”小猴子神气扬扬地说着,然后蹦跳着离开了汤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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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一觉醒来已是日上三竿。我和小猴子吃完仆人送来的早膳,就见二公子和神医孙迈过门槛进来。
只听神医孙似笑似讥地冲我说道:“诶,多吃就对了嘛,你看现在,精气神多好!若是再饿昏,死去,我可就不救了。”
我忙拱手作揖道:“多谢神医妙手,尚某感激不尽!他日若有所求,我定当全力以赴,以报君恩。”
“行了,好听的就不用说了,我也懒得听。现在就报恩,如何?”神医孙一边问道,一边挑眉以示。
我应声说道:“神医有何吩咐,只要尚某力所能及,必当全力以赴。”
“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想跟你借个人。把你这个仆人,借给我用用,如何?放心,我亏待不了他,就是想收他做我的关门弟子。”神医孙一边笑嘻嘻说着,一边看向小猴子。
“呵呵,神医,你许是弄错了。小猴子不是我仆人,他也是我的救命恩人。若能做神医的关门弟子,自然是求之不得的事。至于他跟不跟你去,还得看他自己的意愿,我也做不了主。”我回着神医孙,扭头看向小猴子。
小猴子眼中羞涩怯弱,喃喃道:“都别这样看我,我一小乞丐,闲散自由惯了,我才不跟这个怪老头走呢!”
小猴子说着话,把头低了下去,又抠起手指来。
“真的不跟我走啊?”神医孙问道,接着又挑逗道:“我那儿,可是每天都大鱼大肉,山珍海味,永远都不会饿肚子哟。难道你怕吃苦学本事?如果你怕,那就算了!学医可是件苦事,既要荒山野岭到处寻药,还得下苦心去识药性、学医理,有时候还会以身试药···如果你没这胆量,我不强求,你还是做你一辈子乞丐吧!”
“谁怕了,哼!”小猴子被刺激的一脸不服气地盯着神医孙。
“小兄弟,我也觉得你可以去试试,学一门本事,将来安身立命。再说,我看孙叔与你颇为有缘的,他可不是什么人都收做徒弟的,何况是关门弟子。”在一旁站了许久的二公子终于开口说话了,他帮着劝说道。
“好吧,那我给萧公子面子,就跟你这个怪老头去试试。但是,先说好,我每顿可是要吃两张胡饼的!”小猴子看了看萧二公子,冲神医孙仰着头说道。
”哈哈哈哈······“神医孙大笑着,迈步走出门去。萧二公子对小猴子使了个眼色,让他赶紧跟上去。
小猴子追着跑出去,还听见他的声音:”喂,怪老头,你听到没,要是你给不了那么多,一张半也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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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小猴子跑出去的背影,我在心中默念道:
学医应历千般苦,聪颖绝伦不惧难。
此去须知真努力,他时重聚望成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