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至长安已入夏,鸟鸣蝉嘶高杨柳。古城帝都繁华路,不识当年故人归。
寒江已是多年不曾踏足这帝都,好在越关家中生意做到这里,又提前收罗了几位官声清正可堪一信能够着手此案的官员信息。
大理寺卿,陆泰
京兆尹,张弼
御史中丞,林衡
寒江董恪与樊苏二女各自斟酌商议了,便决心再行亲自探查几位传说中的清正高官为人。
此行慎重,寒江执意亲去,是以董恪调笑,久之兄事事劳累,错非闲于山野,怕不是要如同前朝那位被国事生生累死的宰执大人了!
……
初时寒江懒得理会,也不多言,只拿眼神斜视鄙视,待董恪言愈加夸张,直接勾着董大才子的脖颈儿出去院子里交流遣词用句了。
董少谨其人年少高才,博学多识,似乎许多形容才俊的词语都曾加诸在他的身上。
系出名门,家学渊源,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可谓样样精通,五德仁义礼智信为人称道。
只是遇到了寒江却全都提不起来了,若有争执两人互有胜负。可惜,寒江自从少年离家,便把那些诗书文章,礼乐道德全然抛却了。
在陇右边城,首先是要活着,活着才有其他,决定活着的从来不是诗书风流,琴棋书画。
只有拳头够硬,陌刀够利,长枪够锋,盾牌够坚……
没有一样是笔墨纸砚,那是一件奢侈品,不是每个人都能够拥有的,所以他一直很感激收养他们那些孤儿的将军,教导他们继续读书识字的张先生。
寒某人只拿武力来讲道理的,这是他被刻到骨子里的习惯,平日里再怎么温文,或孤高,可随时随地都会暴露出来。
陇右的风雪狂沙教给他的,戎狄部族的铁骑弯刀教给他的,还有那些次险死生还,刻到背后深入骨髓的累累伤痕。
武力,防备。
除去一同出生入死的兄弟,他是很难相信别人,总要有足够的能力掌控局势。
他总在朝着这个方向努力,而今许是已经有了这个能力。
看着寒江丢下被勒得才子,君子,形象大乱的董少谨,拍了拍衣衫上不存在的灰尘,无视了正在以诗书礼仪讨伐无情无义某人的大才子。
见此师兄弟二人相处热闹,樊苏二女相视无言,只有一笑。
若是别人,被董大才子此番锋锐言辞直戳胸窝,纵不是羞愧难当,也得心神大乱,便被能被他所乘,可惜他遇到了更加无耻,不要颜面,不讲究的寒江。
人家自称,鸿鹄高翔于天,岂会在意地面蝼蚁是不是又搬了个米饭粒,还是滚了个粪球?
董少谨一下被噎到说不出话,险些跳脚,反复来去就是,寡廉鲜耻,粪土蝇苟之辈,人而无仪,是为天下之耻……
对于早被陇右风沙磨砺了面皮的寒江来讲,却不如拂去衣衫上的尘芒皱褶重要。
不断嚷嚷讨伐寒江的董少谨被古烈南熙扶起偷笑,遂又被其各种批判。
毕竟古烈南熙两人尚且年少,比不得寒江那面皮久经磨练,视天下若无物的能耐。略有些恼羞抛下了不忿的董少谨出去见识帝都风色。
樊盈岫虽是笑言,心下却是难安,一路行来与苏伊人也算得上同历生死,又性情相投,可比得骨肉之亲,本不愿有所欺瞒,只是此前所有与此时有关的人,都不在这世间了,若是为此受累……
还是待得日后,若能水落石出,再与伊人姐姐赔罪。
此番行来几经艰难,今日方至,只是前途未赴,过家门而不得入,深恐累了父母亲眷。苏伊人心头难免暗淡,一双儿女也不能得见,一时间思绪翻腾,愁上心头。
两女相偕而去,虽有方才难得笑颜,却各怀心事,一时竟是无言。
可惜此刻满园芳菲,葳蕤草木,鸟鸣啾啾,蜂蝶纷纷,无人赏看。
如此过了数日,做了番梁上君子的寒江终是下了决心,带了几人前往长安城城外慈恩寺。
休息了几日樊江城的身体也恢复了许多,今日便一同前去了。
这几日探查下来,他查得大理寺卿陆泰要陪老母前去礼佛,那是他亡父忌日。
城中时候马车窗帘被风卷起,樊苏二女正值闲话,听得两句童稚声言,“外婆,我爹娘什么时候回来,我都想他们了。”
“我跟妹妹要送娘亲礼物,外婆帮我们挑……”两个孩子伴着一个老妇人,带着家仆婢女,走进街边店铺里。
一瞬间赚住了苏伊人所有目光,所有的坚强,坚持都化作泪,无声流下。
如同春日里淅淅沥沥的细雨,悄无声息,绵绵不断。
递上手帕,樊盈岫伸手抱住苏伊人,想要给她一点安慰,“他们都还好好的,待来日自有常伴之时。”
“你若惦念家人,今日事毕,便可回去家中。”寒江细语传了进来,这闹市之中,亏的他耳力过人。
“倒也不必担忧会连累家人安危,当日传信之时,越关便已命人暗中保护,家宅出行皆有人随从的,你大可安心。”
“倒多亏了小师兄你思虑周到,”樊盈岫回头安慰苏伊人,“伊人,你如今随时可以回去,快不必如此心伤了。”
“回去……,回去都不知该何以言说?便有千般言语,也不知如何开口?”苏伊人悲叹一声,自嘲道,“还是有待来日,将此案昭雪,我再回去跟爹娘告罪。”
出城之后行人渐少,樊苏二女与江城同坐车中,驾车的古烈南熙见得氛围凝重,便调笑道,分说寒江近来做了番梁上客,终还是挑了这位大理寺卿陆大人的缘故。
一人道,京兆尹张弼可是号称青天的,为人刚直不阿,廉洁公正、不附权贵,且英明决断,敢于替百姓申不平,连任京兆尹,全是皇帝无法挑出接任之人,不然早就升官了,还兼职了个大学士。
须知前面接连数任京兆尹,正当盛年一个告病请骸骨归;一个跌落奔马身亡;一个被判北疆与归化狄人讲解人伦道义,不到一年就病故了;一个还在天牢数蟑螂;还有一个被午门斩首,满门流放岭南,坟头草都黄了几茬。
是以这京兆尹之职此前被帝都人称之为“阎王牒”,谁接就是排到了阎王爷的牒谱上,随时会去报道了。
寒江却执意不曾选这位京兆尹,引得近来出门常听京兆尹大名的古烈南熙不解。
那位御史中丞林衡乃是董恪祖父门下学生,颇得几分香火情,人品高洁,立朝刚毅,铁面无私,董恪拜帖都写好了,却被寒江拦了,此刻正与寒江绝交中,不愿理会,只看路旁葱郁林木。
遂问及寒江何以青睐这位大理寺卿,面对着六双眼睛死死盯着,就连言之凿凿要绝交,一路不曾理会自己的董少谨也忘记了此前决心,只看着寒江,待他能说出个究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