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册两个进了城才知道,上京临潢府不仅是城池的规模小,而且城里也远没有幽州城那么繁华。城北是皇城,戒备较严。从皇城城墙看过去,很少有高的建筑,估计皇城里大都是一层的宫殿为主。靠近皇城的地段多是王公大臣的府第。在城市外层的都是为皇城和贵族们提供服务的商户和各种服务店铺。但规模远远比不上幽州城。
曾册两个先找了一间客栈住下,曾册就急匆匆地去找韩德让。
上京城里的韩府比幽州城的韩府要小一些,而且只有一处大院,并不像幽州城一分为二。韩德让见到门人领来的曾册也不客气,直接就把马德成的事情讲说了一遍。
原来,马德让自接到圣旨到上京赴任以后,以他老书生的理解就一板一眼地用圣贤的思想,参照汉唐的礼法制定起朝廷的各项礼仪制度。他还调集了一些汉族文人引经据典,把所有的内容都标明出处。以此证明他所制定的礼节规矩都是先贤制定,有据可查的,是不可质疑必须坚定执行的礼仪制度。
原本请马德成出山,不过是朝廷想治理一下契丹游牧部落的散漫习气,想借助汉人对皇权至尊无上的文化来帮帮朝廷。天顺帝和太平王两兄弟的初衷是:对所有契丹部落的首领申明皇帝是有绝对权威的,是不能挑战和轻视的。看看人家汉人的规矩是这样的……
所以从根本上说,天顺帝兄弟是想找汉人书生来为他们兄弟的权威背书,并不想真的把半契半汉的朝廷礼仪制度全盘汉化。马德成忙乎了大半年后,把修订成册的朝廷礼仪制度一上交,朝廷里顿时一片哗然。因为包括皇帝大臣们的服装、饮食起居、出行的规格、议事议程都给改了一遍,照他那个做法,辽国就完全成了一个中原的朝廷了。
一些契丹大臣立即指责马德成的胆大妄为,竟然无视国人的传统,想把契丹族同化成汉人,是可忍孰不可忍。他们结伙闯入皇城面见太平王和皇上,力主要杀掉马德成,打一打汉人大臣的气焰。
皇上和太平王肯定是要保住马德成的,他们百般替马德成分辨,认为他的出发点是好的,大半年的辛苦也是很有成效的,只是有些修正过度而已,方案可以拿出来继续讨论。其实皇上本人听韩匡嗣解读了马德成的礼仪后,高兴得直在大殿里转圈,因为中原臣子面见皇帝时都要三叩九拜,山呼万岁万岁万万岁。可当下的契丹大臣见了皇帝的面能跪下就是最老实的了。哪有三叩九拜的规矩。至于君臣对话的诸多规矩更是让天顺帝觉得中原皇帝太有面子了。契丹君臣对话跟街上的小贩讨价还价没甚区别,双方还经常争得面红耳赤,说急了的互相对骂也是常事。
可以说,马德成制定的朝廷礼仪勾起了天顺帝对皇权威严的欲望。但是以耶律屋质大于越为首的一伙大臣严辞不许,他们大讲特讲契丹人与中原人的不同,说要保持契丹人的民族风格,对汉人汉法可以利用,但绝对不可按照汉人的规矩治理辽国。北院大王耶律敌鲁、南院大王耶律斜轸都跑来说马德成的那套万不可行,他们说农耕只有燕云地区,占辽国地方很少,绝大部分国土都是游牧渔猎,怎么能让整个的辽国实行汉人的礼法?他们声称马德成是想通过汉人礼仪改变契丹国人习性,同化契丹人,其心可诛,必须严惩。
天顺帝和太平王也不孤单,永兴王等少数的契丹贵族也坚定地站在了支持马德成的一边,他们都希望辽国的皇权稳固,能够压制住北方各部落的割据叛乱,因为在草原上的部落游民极少对皇权的尊重,他们生存发展都要靠自己打拼,从来不靠皇权建立的秩序。草原上只有一条铁律那就是弱肉强食。因此,部落间没有国家认同,也没有民族认同,他们认的只有手中的弓箭刀枪。这种桀骜不驯的民族性格根本不拿朝廷、皇帝当回事。除非朝廷派军队打垮他们。永兴王耶律贤觉得马德成的礼仪制度可以一点点养成契丹民族的遵纪守法的习惯。所以永兴王耶律贤连同萧思温等少数几个契丹贵族力挺马德成。
在这场政争之中,最尴尬,最为难的是汉人大臣,他们既不能反对马德成的礼仪,又不敢公然支持,唯恐做实了全盘汉化,同化契丹的罪名。
作为风暴中心的马德成心里则是五味杂陈,他本想抓住这次机会,用圣贤的教化改变朝廷纲纪不振的局面,他以一个学者严谨的治学态度,从一大堆史料中寻章摘句把前朝的各种礼仪制度翻阅了个遍,最终言之凿凿地整理出完整的一套礼仪制度。其中他并不是完全照抄,也把契丹的习俗考虑了进去。结果方案呈交上去却引起了巨大的风波。这是他一个老书生万万没想到的。
马德成生性梗直狷介,不会逢迎奉承,更是把声誉看得比性命还重要。当他听说北、南两院大王一齐上奏要杀他,马德成顿时气得七窍生烟,他觉得自己是奉圣旨修订礼法,而且皇上也公开表示欣赏。北、南两院大王的上奏是对他的人格污辱。他决定要上书请辞。
马德成辞官的奏书被太平王扣下,他和皇上哥哥当然不能让马德成拍屁股走人,不然皇家威信就会受到损害,你皇家请人来做事,惹了一屁股骚就撇开不管,那以后谁还敢给皇家做事。于是太平王就和永兴王耶律贤、上京留守萧思温打过招呼,叫他们把马德成劝下来,让他留在朝廷任上。
没想到的是,这马德成又老又倔,发起书生脾气来非走不可,不管是永兴王亲自登门劝解,还是萧思温苦劝,老头子谁的话也不听。韩德让作为永兴王的供奉官,把一切看在眼里。他也知道,马德成的进退绝不是他一个人的进退,而是关乎到辽国朝廷上契汉官员平衡的大问题。如果马德成因这件事退出朝堂,难保北、南两院大王他们不会乘胜进击,清除一批汉人官员,那么他们韩家的地位也就受到严重威胁。
为了自保,也为了整体汉人利益,韩德让必须说服马德成留下。但是,能拿到台面上来说的理由苍白无力,不要说韩氏父子,就连萧思温的面子他也不给。情急之下,韩德让听萧思温说起马德成欣赏曾册的话,这才急忙写信搬曾册来挽救局面。
曾册听完韩德让的讲述,也是面带难色,他仔细想了想马德成的性格,还真没把握说服那个马德成倔老头,但是他也意识到马德成的去留关系到辽国朝廷未来政策走向,按照曾册自己的计划,他需要汉人大臣在辽国朝廷里占更大的比重。
曾册匆匆跟韩德让告别后回了客栈,虽然此时已经到了二更天,关小乙还是没有回来。曾册这次带他前来也是另有目的。关小乙在燕云地区正在建立起一个情报网络,但在上京却没有情报点。关小乙这次就是揣着大把的银钱来这边铺路。估计这会不知道跟什么人消遣呢。
曾册客房里没人打扰,正好梳理了一番说服马德成的办法。他有重磅武器,那就是两个来时带了两箱刘伶醉,有酒有诗,说服马德成应该不在话下。
关小乙是快三更天时才回到客栈,他浑身酒气,也不知道他那小身板喝了多少,往身上洒了多少。二人都很疲惫,谁也没多说,抓紧时间睡觉。
第二天一早,曾册便拎着一箱刘伶醉赶往马德成的寓所。马德成在上京并无房产,萧思温把自家的一处院落腾出来叫他住下。他到上京总共带了六个家人,一个厨子,一个车夫,一个书僮,还有两个伺候的婆子,一个干粗活的家丁。萧思温也时常差人来问候一下,有什么老头子办不了的事,萧思温都替他摆平了。要说起来马德成在上京过得还挺惬意的。
当仆役把曾册领进门来时,马德成惊喜地啊呀了一声,匆匆站起来张着手臂一把抓住了曾册道:“小友,你怎的来了?怎的也不提前招呼声?”
曾册扶住马德成上下打量了一番,只见老头子比先前憔翠了不少,须发比原来更白了些,脸上的皱纹也更深更密了。曾册道:“先生要保重身体,您比以前又显老了些。”
曾册这句话叫马德成心头一酸,他转过脸来拉着曾册往里便走,生怕曾册看见他老眼中的泪光。自从朝廷争议起后,马德成就一直深居简出,闭门谢客。其实也不用他谢客,契丹大臣都恨他绝不会登他的门,汉族大臣大都怕被他牵扯,避之犹恐不及。萧思温、韩德让等一干支持者也各忙各的,偶尔才会登门一次。有事大多差下人过来传话。所以马德成在上京已经过了好长一段清静寂寞的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