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树顶上两伙鸟雀打起架来,扑腾吵闹得树叶乱飞,树下的俩人才分开。
他俩也没顾上骂那两团聒噪的毛球,只捋掉身上的叶子,互相看了一看。男人的眉眼不见怎样笑,可是满脸的柔情比林子顶上的太阳还热乎。他把女人抱起来放在腿上:“潮——看瘦的……”
有肥硕的野鹿踱出来,走着走着一抬头看见那俩依偎在一起的人颇觉意外——这林子里可有段日子没人敢进来了。但鹿毕竟是鹿,懂不得什么前因后果,摆动着耳朵走开了,一条短尾巴对着后面那俩人。
那俩人就是弃和巫鸩,赤鬼部的右骨都和下任大巫祝,或者说大邑商的小王和下任大巫咸。
这两对官职以大河为界,一西一东,在哪边都是显贵。可这俩人并不在意,什么职责、义务、地位、财富……在他们眼中统统没有彼此重要。
弃的手伸进巫鸩的头发里,指腹摩娑着那小脑袋,一边拨浪一边求告:“可以告诉我了吧?到底怎么回事?你来干什么?”
巫鸩翻个白眼,把弃裂开的嘴一抹,没用,又咧开了。遂嫌弃道:“小王,口水都要掉下来了。”
“一看见你我就傻。现在我只有三岁。”
巫鸩的白眼让弃严肃了一点,可是也就两句话过后,他那手又伸向姑娘肩膀,一边听她说,一边看那肩伤如何了。
“我想想从哪里说起。”巫鸩叹了口气,她得摘着跟弃讲,有些事还是不能说的。
比如说她的伤。
肩伤已经愈合,只是阴天下雨时还会隐隐作痛。亳邑之战中那些个外伤在大巫朋的调理下也不算个事,真正要命的其实是兽铃带给巫鸩的损耗,可是这事她不想说。
于是她含糊过去,没提自己,只说留在亳邑的那一百多朋众。
巫族没了,大巫朋还在,大邑商当然不会放过他们。就在弃走后的第三天,忽然有两旅殷兵从王宫奉命而来,把宗庙把持得严严实实,连亳主子享都不能进入。
这残存的一百多巫族朋众被软禁在宗庙里,提心吊胆地等待着殷兵冲进来砍杀。对大多数人来说,灭族就意味着死,但是大巫朋训诫道,死亡不能覆灭一支族裔,只要还有巫术流传于世,巫族就永远不会灭。
听进这话的人都安静下来,各自去钻研术法。是啊,天文地理算术医药,世间不论谁做王,总得需要懂这些的巫师呀。
还有零星几个人听不进去,他们不相信殷人会网开一面,他们想活。于是有人偷摸着试图溜出去,殷兵围得结实,岗哨昼夜不歇。这些翻出去的男女巫每次都被逮到。殷人也不为难他们,抓住了就捆把捆吧扔回来。
一来二去,就没人闯岗了。可是有个巫女不死心,持之以恒的往外逃。每天宗庙大门一开,不是来送来的饮食,就是被绑成粽子的巫女。她也不多话,解开了还跑,然后再被扔回来。
这终于引起了大巫朋的注意。这时候巫鸩的伤势已经控制住了,大巫朋有了点闲暇,一查才发现这巫女不是巫族人。乃是十年前被鬼方送来学习巫术的,叫做巫华。
她是那种非常容易被忽略的人,大巫朋几乎都忘记了还有这么个人跟着。在巫族十年,巫华一直很恭顺,低调到几乎是个透明人,如今她这样执拗地要离开亳邑,肯定有原因。
大巫朋自有刑求的手段,巫华扛不住,很快就说了。原来她最近屡屡听到外面有口哨声,那是鬼方人特有的训马训犬时才吹的哨音。
一开始她打算装作听不到,可后来口哨声变成了祭祀河伯的音律。这就是有族人在外面找她,要她快走。巫华呆不住了,这才有了后来的频繁逃跑。
大巫朋一问清楚外面的人并未和巫华见过面,就动起了脑子,他想替换掉巫华,让巫鸩逃出去。老爷子算天算地活了一辈子,就只有对巫鸩还存有一点真心。
“妹儿,你跑吧,跑得远远的。什么商人夏人小王大王的,不必再去理会了。至于巫族,完了就完了。”
他命令巫华把在鬼方的一切事情都教给巫鸩。为防万一殷人来查,大巫朋又比照着巫鸩的身高体量挑了一个巫女,让她学习模仿巫鸩的一举一动。
没想到,伺候过巫红的草儿自告奋勇站了出来。草儿和巫鸩并排一站,外形还真的有八分像。
草儿说,她这条命是巫红救回来的,巫红死了,她就要用这条命报答巫红的爱人。
一切都准备好了,正当大巫朋准备大闹一场,让巫鸩趁乱出逃时,宗庙大门开了。一个衣着朴素的男子走了进来,门外的殷兵对他无比恭顺。带路的是舌,那脑袋简直快要弯到腋下,阿谀的笑容满地乱掉。
大巫朋命令所有人都呆在室内。他自己同这男子在侧殿谈了很久,最后不知达成了什么共识,一起来找巫鸩。
“那人说,我的父亲另有其人,不是昭王。”巫鸩按住弃大张着要发问的嘴:“让我先说完。”
男子看不出年纪,像五十又像六十,浮动的这十岁表现在他的斑白头发和眼尾皱纹上。巫鸩很不喜欢他那双眼睛,目光锐利,直刺人心。他对巫鸩提出,做笔交易。
“你顶替巫华去鬼方,想办法杀了鬼方易,或者搞到鬼方九宗驻扎地的详尽地图。这二者做到任何一项,你就可以向我提出要求,什么都行。放了巫族、找到你父亲,甚至让小王娶你,都可以。”
于是巫鸩带着草儿乔装改扮,骗过了鬼方接应人,就这么一站一站被秘密送回了鬼方。
“所以那个大巫祝是草儿?”
“不一定,有时是她,有时是我。大部分时候都是我,草儿主要扮作巫华,去应付鬼方易。”
“原来的大巫祝呢?”
“弄死了。”
“那……昨天墓地里……”
巫鸩瞪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道:“你把草儿吓坏了。”
弃讪笑着,俩手往腿上搓了搓,一手心的汗。他急忙打岔道:“怎么一开始不来找我?”
“我没料到你会在这里。比武的时候看见你真吓了一跳,鬼方易非常精明,我本不想和你接触的。谁让你老粘着草儿不放,我只好站出来了。”
咋又绕回到这个话题了。弃算明白了,只要女人想计较,你说什么她都能给你扯到那上头。
好在巫鸩没再说下去,她面色一肃,道:“咱们俩不能常见面,还是挑重要的说。这林子外面来了一次虎,最近没人敢进来,可也保不齐。”
弃点头,随即意识到了什么:“那虎是你招来的?”
巫鸩笑了笑。原来什么虎神降世,全是她的安排。
瞬间,弃觉得轻松下来。巫鸩就在他身边,有她配合,多么艰难的事都不叫事。
二人絮絮说了一会儿,把立盟大典和之后的事如何配合推演一遍。蝉鸣越来越聒噪,大食肯定早就过了。巫鸩拉拉他,叹道:“该走了,还不知道外乱成什么样子了呢。”
“等等,”弃揽住她,埋首在她发间:“再等会,我还有个问题想问你。”
“我也有。”
“那你先说。”
“昭王长的什么样?”
弃一愣,随即明白过来。巫鸩是怀疑,那个来亳地的男子是昭王。他心知那并不是,但还是把父亲的容貌身高形容了一番,果然,巫鸩皱眉道:“那不对,那人要高一些。”
其实弃心中已有了怀疑对象,但眼下他不想让巫鸩多在这上面费心:“该我了,你跟那人要的什么交换条件?”
放了巫族、找到父亲,或者与弃厮守。三选一。
巫鸩凤眼一睨,眼风在他脸上刮了一下:“我从不做选择。”
“啥意思?”
她嫣然一笑,转身走了。一面走,一面把面具戴上,再转身,她又变成了巫华。
巫华冲着弃微一弯腰,大声道:“右骨都,此地便是虎神降临之地,您可看清楚了?”
越过她的头顶,弃看见百夫长和那俩巫师缩着肩膀在林间跋涉。看来是实在等不得了,进来寻他倆的。弃心领神会,把肚子一挺,回道:“有劳巫华大人了。”
他大摇大摆地越过她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