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躲避井伯使者,旨带着四人绕小路回到了自己旅中。
那营地就在井伯宫殿西墙外。弃极目远眺,见一片殿顶宫墙之上,一座极高大殿坐落在露台之上。
再细分辨,但见主殿正堂朱漆红柱,隐隐有人影穿梭其间。
弃正自出神,旨走来请他进帐更衣:“您这一身上衣垮裤实在太惹眼,还是换个装扮。”二人正要进帐,忽听一阵钟磬清鸣,影影绰绰飘了过来。旨看看日头,嘟囔道道:“又来了。”
见弃不解,旨解释道:“井方伯每天大食为昭王安排一场乐舞进献,远近皆能闻听。”
他指向那座露台高殿:“那是井方伯最豪华的一座大殿,自昭王病后,井方伯就请他安置在那里养病,新娶的王妇不离身边,朝夕伺候。”
华屋软禁,也就如此吧。
进得帐中,弃换过装束,见已有个巫师正在为幽施针治疗。石头守在一边,警惕地看着那巫师。旨解释道:“这位是巫夬,大宰从宗庙中调来随军的。”
弃看了那巫师一眼,见低着头看不清面容,便不再留意,转身细问井方情况。
原来昭王与雀侯带了两师前来迎娶新妇。不料一路上经了些风,昭王在成婚第二天便病倒了。井方伯便顺势将众人留了下来。
下危形势危急,昭王命雀侯先行回去。原本说好,昭王娶了井方新妇之后,便派五师勤王。可雀侯走的时候,井方伯只派了一师随他回去。
剩下的四师,只等昭王痊愈,便随王一起回归。
井方伯说的信誓旦旦。雀侯不能久留,只得留下一支王师,自己先回了下危。
谁料昭王这场病愈后缓慢,一日好,一日坏。总归是上不得马,持不了弓。
井方伯倒也殷勤,广招巫医,祭祀求卜,对昭王礼遇有加。他的女儿——那位新妇更是昼夜相随服侍汤药,父女俩面面俱到,让人挑不出一点怠慢和错处。
只是从那以后,王师中再也没人见到过昭王。只有每天大食之时,循着钟磬鼓乐声看过去,能在露台高室内远远看到昭王的身影。
弃听得手脚发凉:远处看见能证明个什么?万一那只是个傀儡替身呢?万一父亲……
“王师的师长呢?是谁?!五个旅长呢?五个射亚、十个马亚呢?这些人干什么吃的?!见不到昭王都不怀疑其中有诈吗?”
这完全是上位者的语气,旨仔细打量着弃,可还是没认出是宫中那位权贵王子。也难怪,他比弃小了十岁有余,入宫当值的时候,弃已经被“流放”了。俩人压根没打过照面。
但他不敢小觑此人,赶紧拱手解释道:“大人错怪他们了。子央大人是我们师长,他倒是每日能进大殿,但也只是在阶下遥遥回禀。昭王有话,都会让妇井大人代传。”
诸族之女嫁与商王,便以族名尊称为妇某。弃的母亲出自井方,便为妇井。如今母亲故去,井方伯进献新女,这位新妇也称妇井。
这个称呼让弃一愣,这才意识到自己来到了母亲的母族。
他摇摇头,还是追问昭王。
“那师央到底能见到昭王吗?大王到底有恙无恙?”
“虽然离得远,但师央确能看清,确是昭王不假。至于有无病恙,这个,离得远也说不清楚。”
由于师央每日都能觐见王面,其他众旅长便也不再怀疑。加上井方伯特意让王师驻扎在宫殿周围,即使宫内有变,王师也能随时入宫护驾。如此一来,倒是打消了不少怀疑。
此时风吹帐帘,撩起一角,正好有一队王师士兵从外面走过。
旨便向弃示意道:“您看,井伯还允许我们每日在宫室间穿梭巡防。每个人都能望见那露台,这样的安排就愈发没人相信昭王被井方伯软禁了。”
“那你为什么会觉得昭王被困?”
旨笑了,伸手拢在耳边比了个姿势:“就因为这钟磬乐声。”
弃立刻会意。
原来昭王与诸族权贵不同,虽广有大邑,平时却不爱钟磬乐舞。除了祭祀占卜,寻常饮食都不用乐舞陪宴。因是昭王的个人喜好,这事只有王妇、王子以及后寝中人知道。
很巧,旨在王宫后寝做过戍卫。所以知道昭王不爱钟磬乐声。
一开始,旨以为是昭王不忍抚井方伯的好意。可时间一长,旨便起了疑心——以昭王的果敢性格,必不会容讨厌的东西出现超过三次。
所以他便开始怀疑——昭王应该是被软禁起来,自身不能做主,才由得井伯操控的。再加上后来师央接到的“王令”让他更加笃定。
旨试图向师央进言,反被责罚枉议王意,从旅长降了射长。
“一师五个旅,一旅留守主殿护卫,其余四旅分散协助井方巡视戍城。井伯看似是让王师拱卫昭王,其实是白用王师作护卫,为井方看城护院!”
没想到这青年会有这等拨冗见长的本事,弃不由对旨刮目相看。他心中暗暗记下一笔:此子日后可大用。
当务之急,还是得先见到昭王。
要见昭王,跟着井方伯不行。
旨说,他们最多被井伯领着在高阶下远远看上一眼,然后就得被打发走。之前下危来的许多信使都是这么被打发回去的。
“您和幽大人一起来,肯定是从王宫里来的。不知您如何称呼?可是大宰或是子曜大人差来的?”
旨恭敬询问。他心中默念最好是大宰,只有大宰能运筹帷幄,出手救出昭王。
弃还没说话,屠四先哧了一声。
他揽住旨的脖子笑道:“个子不低,眼界倒不怎么高。什么子曜,那是这位的弟弟!小王知道吗?孝己知道吗?你眼前这位就是殷商小王!成汤之后的第二位小王!他没死!”
一番话惊得旨目瞪口呆,正在为幽诊治的那位巫夬也猛的抬起头来。
殷商小王,今昭王之长子。生名子弓,死尊“孝己”。因铸后母戊大鼎,耗费铜锡过甚,被昭王放逐,五年后死于野。
怎么?小王没死?
旨反应迅速,立刻以头就手,跪拜叩头:“王师右军,三旅射长旨,拜见小王。”
王族假死瞒名的事常有发生,也许是真的呢。
屠四洋洋得意,弃也不理他,上前请旨起身。旨无意间捡了这么大个身份的人,一时有些拘束。但很快就震惊下来,开始帮他谋划如何进宫。
井方兵马充裕,宫城内皆备极严。影闯是不行,只有跟在师央后头,趁着大食奏事的当口进去。
计策已定,大食却已结束。弃等不得明日了,打算立刻就去找师央,让他寻个借口带自己进宫。
见弃如此笃定师央会帮忙,旨觉得这位确是小王无疑。
一番谋划完毕,弃过来察看幽。
幽已经喝下汤药睡着了。巫夬正为他换腿伤的药膏,见弃担心,便回话道:“小王放心,幽的腿伤最重,只要腿上好了,这恶寒便是小事。我与幽乃是旧相识,定当竭力相救。”
弃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这巫夬常年侍奉宗庙,幽又在后寝行走,二人认识倒也正常。
当下,弃嘱咐了他几句便起身出了营帐。屠四跟在后面,弃一甩手:“回去。”
屠四骂骂咧咧地回来了。
他也不敢骂弃,只好抱怨巫鸩:“都怨她!把小王的魂儿都勾走了。”
石头心情很好,一点也没纵容他:“您把别人妻室丢去送死,小王没杀你就不错了。”
“胡扯啥呢!我跟小王多少年了!那个巫鸩才多少日子?!一年都没有吧!她拿什么和我比!再说了,她也不一定死啊……”
当啷一声,巫夬手中的陶盏掉在地上。黑色药膏洒了一地,他也不顾上捡,急道:“敢问二位,你们说的巫鸩,可是巫族那个巫鸩?”
二人点头,巫夬双眼含泪,对着南边拜了三拜,然后冲屠四跪了下来:“天帝庇佑,求您告知巫鸩大人她现在何处?”
不多时,一个白袍巫师跑出营地,骑上一匹快马出城而去。
他去的方向正是那“石井”的隐秘出口所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