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去的牛车载着一车车粮秣运往前线,牧人们赶着羊群紧随,脚下的野草终归是低了头,一条新路被硬生生踏了出来。
草原上这样的队伍有很多,他们如人身体里的毛细血管,源源不断的为前线运输着血汗养分。
汉匈东西两线战场上正酝酿着令人窒息的大暴雨,而在匈奴的大后方,漠北草原秋草渐黄,这预示着一年深秋的到来。
铁托和桑格联袂赶到单于庭,跳下马的两人将马匹交给亲兵,铁托笑着问守卫的屠耆十夫长,道:“左贤王可在帐中?”
十夫长恭敬的道:“老首领,左贤王今日早上习了功课,午时便出了营地,说是去南边的山丘上散心去了。”
铁托转头笑望桑格,说道:“看来我俩自讨没趣,扑了个空。”
桑格无奈道:“左贤王近日多有心事,老首领作为祖父自当尽其力,桑格官低位微,还是先去催促一下运往漠南的牛羊吧。”
说着桑格一溜烟的上马跑了,铁托望着如此娴熟的桑格一脸无奈,左贤王能有何事?无非是想去前线罢了。
伸手唤来亲卫,铁托问道:“左贤王跟谁一起去了?”
“柘木罕。”
铁托点了点头,带人往营外走去。
......
枯黄的草丘上,稽粥躺在草地上晒着太阳,柘木罕警惕的在一旁持刀站岗。
稽粥瞥了一眼这傻子,嘴中嘟囔道:“柘木罕,单于庭五十里外都有屠耆亲卫把守巡逻,敢进五步内无令者可斩,咱离大营不足三里地,你站那么起劲干啥?”
柘木罕执拗道:“左贤王,我阿爸说了,放羊的有放羊的事,当官有当官的事,但都要全力做好。
我刚得了大单于赏赐的屠耆十夫长,又担着您的亲卫队长,决不能有片刻懈怠。”
翻白眼的稽粥嘟囔一句无趣,转头拔了一根狗尾草放进嘴里,不一会思绪已经从狼居胥山飞过了大漠,越过了长城,直抵是非之地而去。
眯眼望着秋日天边挂着的暖阳,稽粥忍不住说道:“也不知道父王如今打到那里了?是不是已经把汉家皇帝擒住了,要是这样,我长大以后还能干啥呀?”
柘木罕罕见的接话道:“大单于是我们匈奴人的英雄,咱们一定会跟上次西征一样,获得大胜,会向赶跑月氏人一般,将南人赶的远远的。”
稽粥的眼睛眯成了月牙儿,自豪道:“柘木罕,你终于和本王有一个看法了,没想到你个木头居然还知道的不少。
行了,你不嫌累就继续站着吧,我要眯会,早上那竹书可真费人。”
不待稽粥闭上眼睛,便听柘木罕说道:“大王,你怕是睡不成了,呼延老首领来了。”
稽粥闻言,一股脑从草地上弹了起来,不敬老祖父,在母亲那里必然要吃鞭子的。
稽粥迎着铁托恭敬行礼,铁托受礼后又再拜稽粥,先祖孙,后君臣,随着匈奴政事走上正轨,中原的规矩在贵族之中悄然播种。
祖孙两人并肩散步,柘木罕则主动和铁托的随身护卫一起拉开了距离,尾随保护。
靴下踩着枯草,铁托转头问道:“稽粥,为何近日闷闷不乐?”
稽粥小脸一皱,说道:“祖父,看了书,听了故事,总感觉我身为储君却浑浑噩噩,连柘木罕这样的家伙都在想着为国家效力,而我只能在单于庭对着竹简发苦。”
铁托笑道:“位不同而责不同罢了,大单于率军南征,储君安稳则国安稳。”
稽粥蹙眉执拗道:“祖父,稽粥也想为大匈奴出力,你就让我去漠南前线吧。
就算我年龄小上不了战场,也能为将士们磨刀造矢,背粮驱车。”
铁托笑着摇了摇头,到底还是个孩子,嘴中却应承道:“可以。”
“什么?”
稽粥有些不可思议,本以为还要费一番口舌,却不料事情如此顺利。
他大叫一声,转身张开双臂大喊道:“柘木罕,我们能去漠南,去南征前线了。”
说着稽粥和闻声跑来的柘木罕相拥在一起,仿佛打了大胜仗的将军。
铁托从两孩子身上看到了当年的自己,不过他有着自己的考量,他不反对冒顿让稽粥读写秦人的书,但匈奴人却不能遗忘了祖先的血性。
儿时骑羊,青年骑马,健时猎狼,桩桩件件都不是待在毡帐里能成的,合格的战士,优秀的统帅,他们的课堂永远在铁血中。
允许总有范围,铁托紧跟着说道:“不过此次南下,左贤王却不能由着性子,最南端止步大阏氏处如何?”
稽粥脸一下子垮了下来,母亲在雁门郡北的草原大营里,指挥转运西线大军所需的粮草辎重,离朝鲁叔叔的阏与大营还很远,他还想瞧瞧汉军呢。
但没得选,稽粥只好点头同意,第二天在铁托和桑格的陪同下,众人启程前往漠南。
瞧着一出营便生龙活虎的稽粥,铁托在马背上笑叹道:“我这把老骨头,终是老了。”
.......
雁门关外,呼延胡笙的大帐在此处扎营,总领九原的粮秣供给阏与前线。
大帐内胡笙正伏案处理着政事,乌芸轻迈莲步,进帐禀报道:“阏氏,老主人来信,他带着左贤王南下,此时离大营不足二十里了。”
胡笙震惊的站起了身子,急忙问道:“父亲可带了兵马?”
乌芸一愣,磕绊道:“来报信的人只让准备了百人吃食,应该只有数百屠耆亲卫护卫左贤王左右。”
胡笙这才稍稍放下心来,乌芸问道:“阏氏,可是怕老主人带呼延部兵来?”
胡笙自嘲的一笑,放下了手中的竹简,幽幽道:“走了这条路,我还有什么亲情可言。父亲此时兵强马壮,手中持有稽粥,名权皆有,大哥又在我帐下听用,一旦父亲想做些什么,我又那能阻止的过来。”
乌芸极不自然的强笑道:“阏氏,大单于对呼延部还是有信任的,不然也不会让老主人去单于庭教导左贤王,还将代郡的三千狼骑交给您。”
胡笙微微一叹,道:“他例来多疑,此次父亲擅自做主将稽粥带来前线,怕是事后又少不了折腾。
你不知道,在金帐主力东出井陉后不久,金帐曾给河西的休屠王发了一份密报,大单于已经让海梨猛哥退兵回部,说是汉军攻势明朗,攻打陇西已失其用,要他回部镇守河西,将吸引陇西汉军的事托给了羌部。
海梨猛哥回兵,向西能威慑西域,想一想是不是也可以向北?
你知道的,阿琪格的这位哥哥,在匈奴只听大单于的命令。”
乌芸有些后怕的问道:“那怎么办?要不,我偷偷骑马潜出营去,传信让老主人带着稽粥回去?”
胡笙沉吟一会,说道:“来都来了,再回去岂不是节外生枝。去拿我的正装来,本阏氏要用正礼接待左贤王和呼延部首领。”
乌芸咬了咬唇,转身唤侍女们进来忙碌。
......
一身尘土的铁托走进帐后,望着主座上正装而坐的胡笙,喜见女儿的笑意逐渐收敛了起来,他按臣礼扶胸拜见了大阏氏。
见状有些委屈的稽粥则在乌芸的眼神提示下,乖乖按礼拜见了阏氏母后。
胡笙问道:“左贤王与呼延部首领不在漠北单于庭安心学习,何故无令而至前线?”
铁托解释道:“回阏氏,老臣认为我匈奴人马背上得天下,储君又如何只在丝笼中成长。
前方匈汉相争,父辈们在撒血流汗,稽粥身为匈奴人当为国家尽力,身为储君则需要学习战争。”
胡笙蹙眉,道:“幼马那能知路遥。既然大单于命老首领教导储君,本阏氏不便多问。
稽粥即刻前去后勤营地,为前线的将士准备粮秣,尽力而为吧。”
“谢大阏氏。”
是夜,在胡笙帐中,老铁托又被数落了一顿,听着女儿的抱怨,铁托笑受着。
瞧着父亲满头华发,胡笙收起了小性子,安排乌芸去拿热奶来,随口问道:“父亲担着这么大风险来,不仅仅是为了稽粥的事吧。”
待乌芸将热奶呈上,又带着帐中侍女都出去后,帐内唯剩父女两人时,铁托才缓缓开口道:“有风险自然有收益。”
见父亲如此谨慎,胡笙问道:“父亲想做什么?”
铁托低声道:“我这次秘密带了五千骑。”
胡笙脸色大变,竭力压着声音急道:“父亲你疯了!呼延部的骑兵不都在呼哲手中,你那来的人手?”
瞧女儿的反应,铁托心中一喑,说道:“我呼延部难道不能效仿他当年暗养私兵吗?”
胡笙摇头道:“不可能,单于庭每年都暗中检查各部兵马,呼延部根本藏不住人。”
铁托哼道:“如果不止我呼延部一家呢?”
胡笙不可思议的站起身子,呢喃道:“你们居然合力瞒着他。”
铁托抿着热奶,缓缓说道:“金帐自从换了新单于以后,单于庭的成长太快了,快到我们这些老骨头都看不到希望。
狼骑一次性就能动员出来十余万骑兵,再加上挛鞮氏各王,有骑兵近二十万,匈奴是无比的强盛,但当年的四姓贵族,如今却只剩下一家了。
尔今挛鞮氏诸王和金帐主力皆在汉国,若是你和者莫言合力断掉朝鲁的粮草,西线匈韩联军凶多吉少。
届时我们与汉廷讲和,以长城为界分割匈汉国土,而条件就是让汉廷帮我们除去金帐主力。
到那时呼哲再不甘,也只能支持他的外甥稽粥,呼延部兵下居延泽就能堵住河西诸王。
届时稽粥继位,你来摄政,呼延氏将代替挛鞮氏永享草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