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南雄自国破兵败身入咸阳,对于未来种种便不再抱有奢望。于他而言,最好的结局不过是深居简出,躲在这人人却步的楚国公馆中,平平静静的度此一生。
至于最坏的结果,他也早就已经明白。方今天下未定,强秦在六国的根基尚浅,为了防止六国王族复辟,对于这些残存的王室贵族,自然要一一剪灭,以备不测。
只是,楚南雄虽心里清楚,却没想到这一天会来的这么快。他收回目光,微微叹息一声,便转身去看院外的斑竹女萝。
老太太却被吓得不轻,急忙问道:“怎么?有人要对我孙儿不利?”
王翦道:“我手下人传来消息说,几月前,韩安接触了不少故国遗臣,其中有个叫张良的,正在四处纠集韩室党羽,意图复国。”
老太太虽不问世事,可也能察觉到其中的关节利害。身为王女,她自然知道庙堂之上最忌讳什么,更何况是在天下局势将定未定之际。她想了想,便冷哼一声,道:“韩安是韩安,他做什么与我孙儿何干?”
王翦苦笑一声:“老姐姐何出此言?韩安事发,只在早晚,届时秦王盛怒之下,六国王族必有一场浩劫,你楚馆岂能置身事外?”
老太太心头一沉,思忖半晌,便上前抓住王翦手腕,问道:“王翦,姐姐平日里待你如何?”
王翦略一怔愣,微微有些脸红,低头揶揄道:“自然是,是极好的。”
老太太也觉得有些尴尬,松开他手,叹道:“姐姐知道以往对你有所亏欠,但生为王女,凡事总不能任性妄为。你既为国之上卿,又是大将军,必然有法子救我孙儿。倘若,倘若……”
王翦猛然抬头,问道:“倘若怎样?”
老太太眼圈一红,“倘若我孙儿有个三长两短,老身断然不会苟活。”
王翦怅然若失,随意应了一声,便吐了口气道:“老姐姐放心,我王翦虽然愚钝,但要保下公子,还是绰绰有余的。”
他不等老太太答话,就转身看向楚南雄,正色问道:“公子身为楚国太子,曾亲见宗族遭戮、宫室灭顶,如今隐忍不发,可有所谋?”
楚南雄失声笑道:“国破家亡,兵败山倒,此身已为浮萍,能有何谋?”
王翦又问道:“令公昌平君虽为楚人,却曾在秦国入仕,官居丞相,且掌兵权,名震一时;公子祖母是秦国公主,母亲也是秦国公主,如此赫赫背景,可有所图?”
楚南雄摇头道:“南雄无才无德,又是故国遗民,对自己的身份地位,心里是很有数的。”
王翦再次问道:“楚国数十万兵卒及一众大小将领,皆败在我王氏一门手中,令公昌平君更是举剑殉国,公子身在咸阳,大仇未报,可有所想?”
楚南雄喟然长叹道:“将军身为秦将,在下生为楚人,短兵相接,原是迫不得已。老将军既善用兵,又善用间,明与我军对垒,暗地里却早就已经将我朝君臣拆合的分崩离析。若非公在秦而我在楚,南雄定当亲自登门,与老将军畅谈天下大事。如今事已至此,南雄并不做虚妄之念。”
王翦呵呵笑了两声,点头道:“公子既然如此想,那老夫便不再多舌了。老夫入伍四十余载,如今已是花甲之年,自觉老迈昏聩,无力上场厮杀。过两日,老夫便会向我王致书辞官、归隐田野。公子若闲来无事,不妨和公主一起,与老夫把酒桑麻,共享田园之乐。”
楚南雄虽然知道王翦有意帮他,但并未想过会是这么一种帮法。他看了看祖母,见她神色恍惚、举止扭捏,大有小儿女之态,心中也不免觉得好笑。点了点头,拱手称谢道:“如此,南雄先行谢过了。”
事情已经说定,王翦又在楚馆中逗留了大半个时辰,与老太太说了些前尘往事,看看天色已近正午,侍女正在做饭,便想留下来与这祖孙二人喝上两杯闲酒。哪知就在此时,府中一名仆役急匆匆的跑了过来,附在他耳边低声说道:“主君,巴蜀两地的账簿到了。”
王翦奇道:“商铺田产事项,一概由家中长史负责,你不去请他过目,找我做什么?”
仆役本要回答,但有外人在场,便闭口不言。
楚南雄见他行色匆匆,说话间多有支吾,猜到其中另有隐情,就在老太太耳边低语几句。
老太太点了点头,对王翦说道:“你家里既然有事,就先回去吧,今天就不留你在这吃饭了。”
王翦没奈何,瞪了仆役一眼,就与他一起离了楚馆。
回到府中,王翦先将那名仆役训斥了一顿,之后就把府中长史叫了过来,将一应商铺田产事项全都交给他处理。吃了午饭,他便立刻伏案上书,备言自己年老力疲、不堪重任,请准许辞官归隐。文中言辞谆谆、意态恳切,为让嬴政答应,甚至说出了“多年征战,体有暗疾,难以复用”之类的话语。
王翦想要辞官卸任,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当初在扑灭韩赵燕魏四国时,他便大胆选用年轻将领,有意提拔王贲、李信、蒙恬、蒙毅等人。后来攻打楚国,他本来已经归田,可李信、王贲因沙场经验不足,突施冒进,先后败给了老将项燕多次,致使秦国损失惨重,他这才披挂上马,重新出山。
如今天下局势将定,赵楚两大劲敌已经尽灭,只剩下一个齐国,也翻不起什么风浪,王翦也就能心安理得的撒手不管。况且,秦军东出,五国之中王氏灭其四,其军功之彪炳、威名之显赫,世间再无一人能出其右,说王氏一门功高盖主也不为过。有商鞅、白起之前车,王翦不能不以此作鉴。
他在书房中思忖良久,犹觉得刚才那番上书态度仍是不够坚决,左右顿了顿,又提笔持简,再次写道:“老臣早已不堪重用,若我王执意不允辞官,则老臣定会死于沙场,一世英名毁于一旦,徒惹天下人非议。愿我王垂恩。”
之后,他将书信与将军印一起,一并封于羊皮袋中,命其子王贲即刻入宫,亲自交于嬴政。他本人却骑了一匹快马,与府中一众书吏马不停蹄的赶往渭水封地去了。
如此一来,纵然嬴政不想放他走,也已经无可奈何了。
王翦在渭水住了几日,堪堪等到秦宫来人下诏,准他解甲归田,并赏赐良田、金玉无数,他这一颗心才算放到了肚子里。
其后,他便派了两辆马车,将老太太和楚南雄请了过来。命人在桃花溪畔打扫了一座三进三出的大院落,供二人居住。
王翦之于楚南雄,于公于私都觉得多有亏欠。当年他从军入伍时,曾多次受到公主照顾。后来楚国事乱,熊完遁走,公主自此闭门谢客,二人之间的来往就渐渐少了。等到他成家立业有了王贲,不曾想两个小辈之间的来往竟然十分密切。
及至昌平君长大入仕,居则为相、出则为将,既带着王贲整理政事,又领着他一起上阵杀敌。二人之间亲如兄弟、情同手足,一时之间成为朝堂佳话。
其实,自己的儿子有几分能耐,别人不知道,王翦心里清楚的很。若说奔赴战场攻城杀敌,王贲是把好手,可若说起谈政论事,则比之寻常小吏犹显不及,又岂能稳居朝堂十数载而从无差错?
在这一点上,王翦深知王家是受了公主的点拨扶植,而昌平君身为相国,有满朝能臣不用,偏偏看中了王贲,这其中也必然是公主的意思。
然而到了最后,王氏祖孙与昌平君竟不得不以刀兵相见,致使公主老年丧子,白发人送黑发人……
王翦想到这里,便开始长吁短叹起来,问了问左右,知道二人已经安顿下来,他也就稍稍宽心。
这时,府中长史却走了过来,一见面就长躬作礼道:“主君。”
王翦心下好奇,问道:“眼下事物繁忙,你不在院中整理清点,跑到我这里做什么?”
长史道:“不瞒主君,老朽正是为此而来。府中田产商铺,似乎有些差错。先不说巴蜀那边,就连渭水封地,也有许多不合时宜处。”
王翦一生皆在行伍,家里的大小事务从不过问。眼下刚刚解甲归田就遇到诸多事务,虽说心里多少有些烦躁,但他觉得自己连六十万大军都能打理的井井有条,家里这等小事,还不是手到擒来、迎刃而解?
他背负双手,微微笑道:“有什么为难事,你且说来。”
老长史说了声是,便将其中原委细细说出。
原来王翦自为将以来,战绩甚高、功劳巨大,与之而来的赏赐也是数不胜数。早在当年带兵横扫三晋时,他就已经是国之上卿,封地百里,田产商铺不计其数。后来,他率举国之力攻楚,为了打消嬴政疑虑,以防楚国用间,更是三番五次向嬴政索要良田美宅,以示王氏子孙必不会反秦。
等到楚国覆灭,王翦又被拜为太师,封武成侯,受赏渭水、秦川良田万顷,封地数百里。大秦自嬴政即位以来,举国上下,论封赏恩赐,无有能出其右者。
当然,与之而来的麻烦也是数不清的。王翦向来不通商贾、不管产业,其子王贲也是经年打仗,难以顾家。府上一应大小事物,几乎全都由门人客卿及族中子弟把持。长久以往,难免有人从中作梗,暗取私利。
以往时分,各处封地送来的账目收成虽然也有差池偏颇的地方,可毕竟无伤大雅,加上大家都是王氏族人,老长史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然而,分派在各地的王氏子侄胃口越来越大,胆子也越来越肥,甚至出现了数地商旅毫无收成反而要本家救济的尴尬局面。老长史就算想要代为遮掩,也已经不可能了。
如今王翦已经归田,早晚会过问府中事务。一旦查出其中缺口,老长史纵为族中元老,又怎么能够担待的起?
老长史长叹一声,索性将这些事情和盘托出。他前前后后絮叨了一个多时辰,最后补上一句:“主君,不是老朽瞒而不报,只是这些年,您与公子都在打仗,老朽怕您分心,误了大事。”
王翦静静的听他把话说完,这才问道:“巴蜀那边的商队,今年夏秋收成有多少?”
老长史额头上冷汗涔涔,瑟瑟的伸出五根手指道:“这个数。”
王翦皱眉道:“才止五千两?”
老长史脊背发冷,低声道:“不是五千两,是五十两,半两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