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朝货币,通用半两钱,圆形方孔,一钱合十二铢,铜制。五十两半两钱,就是一百枚铜币。
王翦虽然简朴,可毕竟是国之上卿。府中客卿过千、族中亲族过万,单是每日里吃喝用度,需要府中过账的也有千两之数。而负责巴蜀一带的商贾旅客,出门做了大半年生意,竟然只带回来区区一百枚铜钱!
王翦顿时气的发抖,一拍栏杆,冷声质问道:“五十两?混账!商旅领队是谁?”
老长史低头懦懦道:“是虎公子,主君的亲侄儿。”
王翦本来正要发作,一听名字,便立刻委顿下来。其侄王虎是他兄长独子,王翦跟随兄长一起入川从军时,王虎尚且年幼。当年武安君白起伐赵,二人都不过是马前小卒。长平大战时,王翦频频献计,开始崭露头角;其兄勇猛,在执行王翦军令时,被赵括部署乱箭射中心窝,当场殒命。
因此,王翦一直认为,其兄之死,全因为自己指挥不当,因此对他这个侄子一向十分惯纵。朝堂之上的大小赏赐,不问妻子先问侄儿。只要他喜欢,也全都尽着他挑选。不想时间一久,却养成了他这般无法无天的脾性。
这里面的曲折故事,老长史自然一清二楚。他见王翦久久不说话,知道他已经明白了自己的苦衷,当下便松了口气,擦擦额头细汗,试探着问道:“主君,究竟该如何处置,还请告知老朽,老朽这就去办。”
王翦虽极善治军,可对于家族琐事,则是一窍不通。大凡遇到族中子侄犯错,只要不牵涉秦法,基本上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实在遇到难以决断之事,或交给长史,或交给门客,他自己则是眼不见心不烦。
况且,先不说大家同宗同族,众人千里迢迢的跑来投靠自己,就说族里的老人青壮,大多都跟着自己爷俩卖命。这其中既有殉国殒命者,也有伤残病患者,族人能把命交给自己,自己又怎能忍心处置他们的后人。
王翦摆了摆手,叹道:“此事暂且搁置,容我思量思量。”
说是暂且搁置,老长史心里也明白,这件事情只怕就会这样不了了之。王氏一门根基在此,王翦又护犊情深,断不会因为钱财伤了和气、寒了热心。
老长史点了点头,顿了顿,又开口道:“主君,除此之外,渭水这边也有些状况。”
“什么状况?”
“渭水封地那边,此季田赋的归属问题,至今仍然没有定论。”
王翦颇感诧异,问道:“我受王命领封地,田赋的归属怎么会有问题?”
老长史答道:“主君难道忘了,主君受王命时,是在秋收之前;而大王又于秋收后举行封赏大典,赐主君武成侯,领封地数百里。这其中的分歧,便在这秋收前后之说。府上诸君皆以为,王命在秋收之前下达,此季田赋当归府中所有。可宗属司却认为,主君受封当以封赏大典为准,此季田赋应归宗属司所有。两方争持不下,直到今日仍无定数。”
秦时封君列侯,只划封邑,不给俸禄。所谓食邑两万户,就是以这两万户的土地、田赋、商税等供养其主,朝堂不再另行发放俸禄。因此,田赋归属,对于君侯来说至关重要。然而,王翦原本已有百里封地,此次又加封了几百里,可谓当朝裂土封疆第一人,对于一季田赋自然不会看得太重。
他深吸一口气,道:“民不与官争,我如今既然已经归田,更不愿与庙堂争持。这些东西就让了吧。”
老长史道:“老朽原本也是这个意思,可府中有名客卿说,纵然主君相让,王命断不肯接受。他说大王连几百里封地都舍得,又怎会冒着‘与民争利’的罪名,与农夫抢田赋。而宗属司那边争持不下,其本意不在田赋,而在封地。”
王翦皱眉笑道:“这人倒是个有见识的。他所说不错,就算我有意推让,大王也决不会要。宗属司那边统领王室王畿诸多事项,粮钱吃紧,渭水一带本是他们掌管,如今被我夺了,那帮权贵们绝不会轻易罢休。倘若计较下去,只怕会无端生出是非。”
老长史点头道:“这也正是老朽为难之处。”
王翦微微笑道:“族叔,既有献言之人,必有决计之策。那客卿如今身在何处?”
老长史松了口气,觉得手中这颗烫手山芋终于推了出去,指着门外道:“正在庄内。”
王翦道:“你请他过来,我亲自问他。”
老长史转身去了。过不多时,一名褐衣高冠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
主客二人见礼后,男子就笑着问道:“东翁召我,所为何事?”
王翦问道:“先生吃饭了吗?”
男子道:“未曾。”
王翦点头道:“既然如此,请到舍下一聚。”
二人正要往后堂走去,这时,楚馆的侍女走了过来,欠身施礼道:“公主感王老爷子大恩,特意取了几坛楚地佳酿,请王老爷子过去一叙。”
王翦喜道:“公主有心了,老夫即刻便来。”看看那客卿正站在身后,便也邀他一起前往梧桐院。
二人刚进院落,便已经闻到几样酒菜香气。王翦向厅内看时,老太太正坐在堂前等候,楚南雄并未入席,反而在一旁整治菜肴酒水。
他与楚南雄接触不多,只瞧出来此子少年老成,却不知道他的脾性作风,当下也不怎么在意。与客卿一起来到案几前,按主客次序坐了,便开始称赞起酒水菜品来。
王翦与老太太之间,算得上是老相识了。二人说话闲谈,一向直来直往,哪怕有外人在场,也不觉得怎么拘谨。那客卿是第一次来,不曾想王氏庄外,竟然还藏着这么一位老公主。他一双眼睛不停的在王翦与老太太之间游离,总觉得二人之间的关系大为有趣。等他酒过三巡,目光终于注意到窗台之侧的楚南雄时,竟不由自主的吃了一惊,连酒水都洒了一地。
王翦即刻侧目,问道:“先生与楚公子相识?”
客卿只觉得窗台边那位公子有些眼熟,只是一时之间摸不准什么状况,不知如何回答。
楚南雄头也不抬的道:“认识,但不熟,伍先生曾在楚国入仕。”
客卿也终于认出了楚南雄的身份,只是自此以后,他便如坐针毡,樽中美酒再也没能喝下一滴。
酒宴过后,王翦便要起身告辞。楚南雄难得的从厅内走了出来,摆手止住侍女道:“青桐,你回去吧,我去送王老爷子。”
三人便一起出了院落。穿过花田小径,越过桃花溪水,楚南雄在月色笼罩的木桥边停住,对着刚刚上岸的王翦说道:“王老爷子一片美意,南雄无以为报。素闻府上不养闲人,不知可有用得着南雄的地方?”
王翦当即笑了出来,心想你一个小小孩童,年不过十六,毛都没长齐,有什么可用的?嘴里却道:“老夫深受公主厚恩,眼下不过是以德报德,公子不必挂怀,安心住下便是。”
楚南雄负手微笑道:“南雄本性清净,不喜打扰。”
王翦扭头看了看那名客卿,嘿的一声答道:“公子但请宽心,梧桐院自此闭门谢客,无人敢来打扰。”
楚南雄这才拱手道:“如此,多谢了,恕不远送。”随后,他瞄了那名褐衣客卿一眼,在潺潺溪水声中,转身离了木桥,回到了梧桐院。
王翦大感好奇,料定这名客卿与楚南雄之间,必有一番过节。否则以这位公子的性子,绝不会亲自送到桥边,又说出这些话。
但无论如何,毕竟都是些旧国往事,如今既然已经到了大秦,自然也不便追究了。
他与那客卿一边散步一边闲聊,聊着聊着,话题又回到了王氏子侄及渭水封地的许多事务上来。
等到王翦开口问计,客卿的脸色顿时尴尬起来,遮掩一阵,见王翦执意询问,就叹息着道:“东翁有大才而不用,却非要听伍某这些微末伎俩?莫非,东翁有意取笑伍某?”
王翦诧异道:“大才?老夫往日尽被军务烦身,今天方才主事,不知府中有大才。况且老夫对先生十分敬重,何来取笑之说?”
客卿向梧桐院的方向扫了一眼,见楚南雄已经走远,就低声问道:“东翁此话当真?”
王翦摇头道:“府上若有大才,老夫定当待为上宾、委以重用,先生勿疑。”
客卿低眉沉思半晌,见王翦面色严肃、语气庄重,并不像是作假,也就不再怀疑,笑道:“东翁既然如此说,倒显得伍某小气了。东翁所说封地田赋一事,伍某这里确实有个对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