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卿既说有对策,王翦便心中一喜,道:“先生请讲。”
客卿道:“渭水田赋之争,算不得什么大事,棘手处无外乎有三点。其一,若依情理而论,秦王既然下诏封赏,不管秋收前后,其中的田赋必然归东翁所有。眼下东翁不过是一名农夫,无论如何相让,秦王决计不会要,这里面有个‘与民争利’的说法。”
王翦抚须道:“不错。老夫刚刚卸任,哪怕碍着一众世俗老臣的面子,大王也断然不会伸手取粮。”
客卿接着道:“其二,东翁决计不能收。”
王翦问道:“这是为何?”
客卿答道:“东翁食邑五百里,阡陌交通、一望无边,八百里秦川半有其地,少这点粮食吗?”
王翦摇头道:“自然不少。”
客卿笑道:“既然如此,东翁何必与官家争强?令公子王贲是国之上将军,令孙王离是王城军校尉,东翁虽然归隐田园,可依旧是赫赫有名的武成侯。眼下既能急流勇退,又何必执拗于一时之利?”
王翦点头道:“先生所言极是,老夫本就无欲相争。先生所说的第三点又做何解?”
客卿答道:“其三,自然是宗属司了。宗属司历来统领王室事物,一应吃喝用度、月供铺排都要张罗。大秦这些年来年年征战,国库尚且空虚,更何况宗属司?依伍某所知,宗属司的债务缺口,几年内都难补齐。而渭水之地,本是他们管辖,其中商税田赋,获利颇丰。如今平白无故杀出个武成侯,夺了他们口中一大块肥肉,呵呵,东翁这罪过大了啊。”
王翦听罢,也不禁莞尔,想想王室里那帮老货,大凡正事,无论是征战谋划还是整治民生,几乎毫无用处。偏偏仗着王族权贵的身份,屡屡在朝堂之上胡扯瞎掰、大放厥词。就连秦王嬴政也头痛不已,以至于出现了“权贵在朝而国事难定”的尴尬局面,可偏偏他们又身份高贵,难以相与,谁也奈何不了他们。
“按照先生的意思,这季田赋该送与宗属司?”
客卿摇了摇头,“他们本意在地而不在粮,若他们悄悄的收了,倒也没这些事端了。可他们偏要争一争长短,将事情闹大,指望能以王族之力,撬动其中关节。因此,就算东翁将田赋送到他们手里,他们也决计不会要。”
王翦苦笑道:“这也不要那也不要,好好一季田赋,难不成就这么扔了?”
客卿摆手道:“也不成。谷熟不收、农夫不交税,按秦律都是重罪。不仅东翁担待不起,其中牵扯的官民更是众多。伍某的意思,是请东翁修书一封,言明利害,待明日呈与庙堂,请秦王当面决断。之后无论如何,都与东翁毫无干系了。”
王翦连连点头道:“先生之断,倒也简洁明了,此法甚妙。还请先生持笔,为老夫作书一封,上启秦王。”
客卿躬身道:“此伍昭份内之事。”
他当即与王翦一起回到书房,展开帛纸、饱蘸浓墨,洋洋洒洒的写了数千言。
王翦看后,先是大大的称赞一番,随后盖上侯爷大印,将帛书交与书吏,待明日一早送与王贲,一面又命人摆席置酒,与客卿畅谈到深夜才散。
第二日天不亮,书吏便怀揣帛书赶到了王府。
王贲不在,正遇王离。书吏只说了一句“老将军有书呈献大王”,王离便匆匆换了朝服,快步向王城赶去。
到了咸阳宫,百官已经散朝,嬴政正与几名大臣在偏殿中商议攻齐大计。几人说到该用谁统兵东出时,中车府令赵高匆匆跑来道:“大王,王离求见,说是带了武成侯的书信。”
嬴政笑道:“刚才还提起老将军,他这便有书送来,倒也真是有心。有请。”
赵高在偏殿之侧高声喊了一嗓子,王离便快步走进。他虽不是第一次进宫,可毕竟年幼,心里也是惴惴不安。等到了殿前,王离正要屈膝行礼,只听秦王嬴政笑道:“小将军辛苦,呈上书信吧。”
王离急忙从怀中取出书信,递与赵高。趁着这个档口,他稍稍抬起头扫视了一圈,见殿前坐着许多文武大臣,分列两侧。左侧文官,以丞相王绾为首,其后是长史李斯、廷尉赢重、王叔赢疾、公子扶苏,及一众从僚;右侧武将,以老将蒙武为首,其后是老将杨端和、大将李信、大将蒙毅,及一众都尉。其父王贲身为上将军,也在此列,位于李信之前、杨端和之后。
王离本就不善辞令,见了这种场合阵容,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当下束手待立,听候差遣。
嬴政只道王翦虽然辞官,仍是心系朝堂,料定此次上书,必是为了伐齐大计,于是就用熏香过了过手,端端正正的打开帛纸,摆在案前细细品读。哪知看了半晌,除了文笔俊逸、辞藻华美之外,通篇却只在说些渭水封地的粮米琐事。
他当即皱了皱眉,又好气又好笑的道:“老将军这才离了朝堂几日,真就成了田家翁了?诸位,看看,看看。”
丞相王绾接过帛书,看了一遍,嘴角边也忍不住露出笑意,将帛书递给了长史李斯。
李斯看后,也觉得十分好笑,将帛书传给了廷尉赢重。
等到殿前几位文官重臣大多看过之后,老将蒙武终于坐不住了。他本就是个急性子的粗人,小时候没读过书,斗大的字认不得一筐,见那帮文臣看了书信后都在不住的窃笑私语,当即就站了起来,扯开嗓子,用他那半雅半俗的秦腔说道:“都别笑咧,让俄,让俄看看。”
蒙武逛叽逛叽走到王叔赢疾面前,劈手将帛纸夺了,拿在面前对着房梁瞅了好一阵儿,也认不出几个字。于是,他便将帛纸交给王贲,左手叉腰,右手指着帛纸,派头十足的道:“泥老子写滴啥,泥给俄念念。”
蒙武素来粗莽俚俗,私下里如此,朝堂之上也是如此,王贲也无可奈何。他瞥了蒙武一眼,倒也十分好奇父亲书信里写的什么。接过来快速通读一遍,忍不住笑道:“家父真真成了田翁了,他想将渭水封地这一季田赋,上交国库,请大王派人去取。”
蒙武一愣,随即白了王离一眼,扯开公鸭嗓子叫道:“泥家老狗放个屁也来上书,俄以为啥大事哩。”
王离心中虽然有气,但也知道祖父确实有“王老狗”这么一个“雅号”,当下也没吭声。
嬴政奇道:“寡人已下诏封地,田赋自然该归王老爷子所有,他此番上书,究竟何意?”
廷尉赢重出列道:“大王,王书下诏本在秋收之前,可王翦受封却在秋收之后,因此才有争持。”
嬴政笑道:“寡人舍得五百里土地,竟会吝啬一季田赋?王离,你去告诉老爷子,让他尽管派人收了去。”
王离还没谢恩,廷尉赢重又道:“大王,武成侯受封既在秋收之后,依秦律,此季田赋就不能给他。我朝律法,列君封侯,只有食邑,不领俸禄。大王若将这几十万石粮食给他,不知可有说法?”
嬴政道:“王老将军功高劳苦,当受此赏。”
赢重摇头道:“依秦律所书,有功之臣,自当封赏。然而,大秦自建国以来,岂有封赏几十万石粮谷之说?”
赢重虽为王室宗亲,却一向秉公无私,执掌廷尉一职数十年,从未有过违规不法之举。况且他又是嬴政亲叔,因此,朝堂上下对其十分敬重。他既然这么说,那从律法上面来讲,这季田赋就不能给王翦。
这时,王叔赢疾起身道:“大王,老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嬴政道:“王叔但说无妨。”
赢疾走到殿前,对着在座文武一抬手,说道:“渭水之地,历来是王室所用。无论田赋商税,都归宗属司所管。今君上既将此地半数赐给武成侯,那王室一应铺排张罗,又将从何而出?况且,此田赋多达二十几万石,并不是小数目……”
他话音未落,蒙武便摇头晃脑的摆手道:“不得行不得行,大王给了王老狗一块地,却要抢他滴粮食,这不是那啥,那啥……”
李斯接口道:“与民争利。”
蒙武一拍大腿,指着李斯道:“对对对,就是这!玉民整梨!”
他不说话还好,一开口,只听整个偏殿内都在洋溢着一股半雅半俚的拗口秦腔,顿时惹得文武众官全都忍不住笑了起来。就连一直拘谨不言的小将王离也忍不住狠狠掐着手指,唯恐自己笑出声来,显得自己不够庄重严肃。
然而笑归笑,众人也都察觉出了这里面的为难之处。与民争利这个说法,说起来轻,实则极重,老将王翦身为武成侯,也并非一般黔首可比。但就怕谣言传出,徒增民怨。因此,这几十万石田赋,国库绝不能收。若说将这些粮食送给王翦,情面上说的过去了,可老廷尉那边定然不会允许,毕竟有秦律压着。
至于交给宗属司,则又与上交国库没什么区别,最终还是到了与民争利这一点上。况且听王叔赢疾的话语,其所指似乎并不在田赋上。
二十几万石粮食,说多不多,说少不少,虽然算不上什么大事,可若是细细品味起来,竟是一点也马虎不得。
嬴政思忖半晌,也没什么好主意,他看向王绾,想探探他的口风。王绾悄悄的摇了摇头,暗示他不可随意定夺;看向李斯,李斯也是低眉不语,陷入了沉思。到头来,偏殿中竟是无一人出声,只老将蒙武与王叔赢疾在那里喋喋不休的争吵,非要掰扯个高下。
一直到太阳高升,眼看就到正午,大家也没个结果。好好一场朝会,本来是要商讨伐齐大计,却因为武成侯王翦这一封小小帛书,弄得一众文武灰头土脸,谁也出不来一个主意。
嬴政没奈何,只得说声再议,遣散众人,独自回后殿去了。
王离急忙奔回府中,与书吏说明情况,就跟着他一起来到渭水庄园。
此时王翦正在桃花溪畔梧桐院外,与老太太一起采摘秋葵,见王离匆匆赶来,就笑着说道:“你过来拜见长公主、楚公子。田赋那事,解决了?”
王离先对着老太太、楚南雄行了一礼,之后就摇头道:“殿前没有决断,此事只怕要就此搁置了。”
这番回答倒出乎王翦意料,他本想将这件棘手事推给嬴政,不想嬴政也不愿意过问。王翦想了想,就对王离道:“你去请伍昭先生过来。”
一旁楚南雄听见,知道王老爷子已然将昨晚答应下的事情忘了个精光,苦笑着摇了摇头,走到桃花溪岸钓鱼去了。
伍昭过来时,正与楚南雄撞个正面,他神色微微一滞,继而拱手道:“太子殿下。”
楚南雄道:“楚国都已经亡了,何来的太子殿下?在下不过是沧海一粟,苟且偷生罢了。”
伍昭趁王离走远,悄悄踱步到楚南雄身侧,低声问道:“公子祖母为秦国公主,母亲也为秦国公主,令先尊昌平君更是嬴政表叔,公子何不弃暗投明,一展平生所学?”
楚南雄道:“才疏学浅,难当大任。”说罢,也不管伍昭,径自往溪水上游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