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小寒开开心心拉着娘亲去坞堡外,附近一个水轮车旁,水渠带转水轮车,发出了叽里咕噜的有节律响声,周边空旷无人。
“娘,你跟我走,咱们去南方,江南也好,湖广也好,都随便你挑。”洪小寒迫不及待,绽眉道。
“呵,别傻了,我们哪走的出去,就算路上不饿死,讨饭到那边,也无以讨活,为娘没有多少积蓄。”碎花衩裙妇人苦笑道。
“我,我有。我有很多金子,不信,你看。”说着洪小寒解开外袄,撩起襟衣,露出了两个缠肚的布包。
“那是什么?”碎花衩裙妇人蹙眉问道。
“金子,待我掏出来给你看。”
“哎,别掏了,为娘信你。”
“那你跟我走。”
碎花衩裙妇人连连摇头,洪小寒不解,诘问道:“你不跟我走?你不要我?嫌弃我?”碎花衩裙妇人慌忙更加卖力摇头道:“我,我不想走,太苦,你也不要走,好不好,留下来,跟我们一起过。我给你谋个差事,你身子骨壮实,学打铁,木匠,学个能养活自己的手艺,以后到哪里都能讨活了。”
“我可用不着。”洪小寒心死,冷笑道。
正值相对无语,不远处小周姨娘重咳了一声,两人闻声转头,就见一个小丫头端起臭脸,可劲鼓腮帮子,闷闷不乐大步过来。她走的很快,两腿鼓捣不息,小周姨娘本欲伸手拦路,叫她恶狠狠一瞪眼,稍有犹豫就错过了。
“娘,他就是那个谁?你怎么回事啊。”这小丫头后半句冲着洪小寒吼道:“来投奔我们家也就罢了,还带来一个不三不四的女人,我们家可不收来路不明的,妖娆女人。”后半句特转身冲着小周姨娘,顿时将小周姨娘激的气色惨白。
洪小寒眼眸闪过一丝杀气,他是杀过人的,这一丝杀气也不免令眼前小丫头莫名心虚。她脸含戒惧,绕开洪小寒去拉碎花衩裙妇人,撒娇道:“娘,他凶我。”
碎花衩裙妇人叹了口气,无奈道:“你先回去,快吃饭了,别到处疯玩。”
待这小丫头跺脚而去后,洪小寒冷冷寒声问道:“就是因她,你才不肯跟我走?”
“你,别凶她。”面对这个儿子,碎花衩裙妇人竟也有些害怕了,这话一出口,见洪小寒面色古怪,这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陌生,便后悔不迭,又抢道:“她的几位叔叔都是厉害的人物,你会吃亏的。”
“哼。”洪小寒冷哼一声,但不再作色了,收敛起心绪,只道:“那我就留在这里住几天。”
却说尤润龄等人跟着洪小寒马蹄痕迹,追到了县城附近,于县城近郊处的官道上,车辆来往频繁,马蹄痕迹新旧覆盖,他们便认不出洪小寒的马蹄痕迹了,只好进县城里守着四个城门苦等,然洪小寒从未入县城,而是留着了附近的一个庄园。他们在城里守株待兔,自是一场空。绝望之下,尤润龄本着我得不到好,也不能叫他得了好,宁损人不利己的心思,在县城里四处造谣称,有小子带着一匹马和一个美貌妇人,他身上有一袋金子,估计近百两重。
县城并不大,这个谣言没头没尾,所言又如此莫名其妙,自是没有多少人会信,只是有人却是听了大吃一惊,他就是城外庄园的管家高时会,这日进城,从主家处接了个苦差事,正犯愁,信步街上,想顺便采买些货物,特别是布鞋底,从这里走到香河,足有五十里,他要给庄丁们准备好行头,快去快回,以免夜长梦多,却在一家店旁听见了这个谣言。他按住心中震惊,不动声色的采买货料,出了店面拐进小巷子,就加快脚步,径直奔庄园而去。
到了庄子里,他暗中观察洪小寒,确是有些可疑,比如他发现这个孩子的肚子突然憋了,那么原来凸起的肚子,必然有古怪,念及此,不禁暗暗恼恨,真是八十老娘倒崩了孩儿,这么醒目的异样,他当初怎就没看出来呢,若非机缘巧合听见人传这件奇事,他岂不是要与近百两金子失之交臂。
他仔细琢磨了一番,这事不能声张,若在庄里动手,逃不过主人家的耳目,还需先把人骗出,找个僻静地再来计较。
于是高时会好言劝说洪小寒跟他去一趟香河,说是要送一批时鲜蔬果去慰劳神甲营,回来后人人都有赏钱。洪小寒浑不在意赏钱,只从亲娘那儿打听得知,他们高家已经多次给神甲营送时鲜蔬果,从没出过差错,想来只是依稀平常的小事,便也就答应了。
翌日,堡子里聚众,点精壮而发。这两车时鲜蔬果看着高高隆起,实则并不沉,里面打捆的白菜居多,外覆红艳艳的李子,土黄点褐的龙眼,翠绿如玉的青枣,红里泛黑的桑葚,等等皆是连枝成串,众人光是靠近闻着各色果香气味儿,就陶醉不已,暗淌口水。
驱车南下,不停歇猛走了五个时辰,过了县界,前方渐显萧条,炊烟凋零,土地也都为荒芜。
“哎呀,这么多好田地,可惜。”有人感慨不已道。
“嘿,现在这些地都是无主的,原主死了,咱们去占了,不就归咱们。”
“你想的美,怎么不见别人来占,难道就你们聪明。”
“高管事,你说是不是有法子,把这些无主的田地都归了咱们呢。”
“盛步秀说的对,你啊,想得美,京畿附近哪块地是无主?不是宗室的,就是高门豪族的,这些地哪怕无人种,也不会贱卖的。”高时会冷笑道:“战火呀,无论烧到哪,都是咱们这些小老百姓苦死穷死,那些有权有势的人还能乘机抢走小老百姓最后一口薄田。”
余众闻言,皆诧异,莫知今儿高管事何以格外碎嘴了些。
“今夜就在这里找个空处野宿吗?”盛步秀是个瘦小汉子,但是眼神颇为灵动,乃显机敏。他的话得了头领附和,便有些沾沾自喜,因近身去,对高时会问道。
“对,哎呦,不妙。”高时会漫不经心回了一句,忽又大惊失色,急火攻心道。
“怎么。”盛步秀也惊蛰发汗,嘶声疾问。这番一惊一乍间,余众也顿时哗然,有慌乱去持刀,也有使劲往人群中钻,队伍便乱作一团。
“干什么,都给我站好了,不许跑,否则回头就扣赏钱。”高时会怒吼一声,等人群安定了些,又道:“娘们不晓事,把大豆铺在车底了,受潮又经日晒一整天,还不发霉了呀,神甲营的军爷们看见发了霉的豆子,发脾气那是要打人的。”
“对,那咱们,搬出来晾一晾。”盛步秀忙道。心里却暗叫苦也,赶路了一天,本指望就此歇息,奈何大豆本就极易霉变,又有水气饱满的蔬果焖在上面,此刻的大豆想来很不妙。
“是哪个蠢婆子,铺什么豆子,老刘,是不是你家那婆娘。”
“放屁,我婆娘只是厚道,你他娘找打吗。”
“够了,赶紧动手把豆子簸出来。”高时会沉声吩咐道。
一通忙活过后,豆子从车子底露了出来,色泽看似还新鲜。
“吃一口。”高时会吩咐道。
“是,我来。”对于庄里普通的佃农来说,毛豆可是稀罕零食,这个便宜不占白不占,顿时就有好几人上去大把抓来往嘴里送。
“行啦,吃囊球,有变味吗。”高时会忙喝止道。
“唔,有点酸,但是还行,没长毛,味儿也还行。”有憨直佃农嘴里犹自巴滋巴滋不歇咀嚼,品味回道。
“你个囊球,这就是木头,你吃了也会说味儿还行。”高时会不满,抢白道。
“味儿怪了,酸,但能吃。”也有佃农言简意赅。
“酸了?那就不该往神甲营送,临时前,大管家吩咐过,要务尽新鲜。”高时会蹙眉不已,来回踱步几趟,又道:“把豆子都倒锅里煮了,今夜就吃这些豆子。”
“好嘞。”余众欢腾雀跃把大豆用大锅熬成豆子浓汤,整整几个大锅豆子汤,足够每人分一大海碗,香气尽霞光飞弥沃野,间杂心满意足的欢笑声。洪小寒也分了一碗,他浅尝一口,浓郁汤中略带酸辛怪味。自从父亲死后,家境日渐破落,近几年豆子不常吃,不易储藏的东西更不敢多买,故而他记不清发霉豆汤的味儿。只是默默一口口吃着,肚子里暖洋洋,渐渐有了困倦之意。
等众人都昏睡过去,高时会抬步从他们身上跨过,他手里早已拽紧一根绳子,小心翼翼来到洪小寒身边,仔细打量一番,地上这个小子果然睡得很香甜,他碗里空空如也,果然是中了计。
这小鬼头的爹是巡检司衙役,听说乃远近闻名的缉盗捕快,这等人家必有传代的武艺。再则这个小鬼儿一副练家子的行头,令人摸不清底细,他只好用浸泡蒙汗药的豆子,设计将之药翻。一切皆如他所料,练过武艺之人也不能百毒不侵。
用绳子将洪小寒捆了结实,高时会直起腰,抹了把汗,他的年纪不小了,这一番折腾下来,两鬓隐隐见珠。左右各瞥了眼昏睡一地的庄丁们,有些踌躇为难,刚才用绳子捆人,只感到浑身使不上劲,人老了,心有余而力不足。
“哼,需要几个帮手吗。”高时会囔囔自语道,转头瞥见洪小寒犹稚嫩的脸盘,心里苦笑:“对付一个小鬼,居然要帮手,我老高是越活越胆小了。”若是找帮手,金子就只能分给他们一些,再者人心难测,他这个年纪,只恐面对金子时,争抢起来吃亏。思来想去,高时会遂决意独走。
他就将洪小寒扛上马背,牵马往北走了,月影下的大路如抹了浮油,竟至于反光,银河卸地一般弯弯折折通往天际。
虽是夜里,道路上偶遇旅人,皆投来诧异。高时会暗忖自己这身行头,与马背上捆了个人,确也太扎眼了,当下借夜色遮掩,朦胧间过往旅人只要不贴近过来,就看不到洪小寒身上缠绕的绳子,至少看不真切。等天色渐明,这便就无所遁形,到那时,难免会有多事者来盘问。
略踌躇,高时会带两匹马拐进一边山路,行半个时辰,恰逢一间山庙,庙前驻足听声儿,只闻山涧清泉瀑布潺潺,该是个隐藏的好地儿。
他扣响门环,稍一会儿,门开了,探头出来一个老翁。
“老,老和尚,你这个庙先借我用,可好。”
“我不是,这里的和尚,庙里和尚前日被人告发,私里窝藏一贼人,送官枷死了,我是附近的,你是谁,可别害我。”这老翁一心要撇清与庙里和尚的干系,急急说了一半话,这才瞥了一眼门外,惊见一匹马上驼了个人,似被捆着,当下就吓傻。
“那你走,我不是歹人,这也是一个贼人,我正要将他送官呢。”高时会就势编了个谎。
“贼人?这么小?”月光正好打在了洪小寒稚嫩脸上,这老翁颇为不忍,嘀咕道。
“你别废话,想吃官司吗,贼人小与不小,又有何干,只要沾了贼字,再小点都照样砍头。”高时会不耐烦,瘟怒道。
“是,是,你,说的对。”受了这一呵斥,老翁这才惊觉,只有豪绅才会动不动就把人送官的,这人多半是某个豪绅家里的恶仆,狗仗人势,所谓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这种家伙最是心胸狭窄,不好惹。
“今夜,这里暂归我用,你滚蛋。”
“嗯。”老翁满脸怒容,从门边溜了出去,他看出来眼前这个恶仆年纪也不小,嘴里就不干净,低声骂了句:“老狗奴,都老了还咬人。”
“你说啥,再说一次。”
“不说,就不说。”老翁急匆匆往往山上遁去,嘴里碎碎不休,却腿脚不慢,一溜烟就离了远。
“哼。”高时会冷哼一声,却也不太在意,他当下心思都在金子上了,只道:天助我也,先在这个隐秘处把人料理了,再一把火烧了这个庙,不该便宜那个嘴贱的老东西,谁叫他敢骂我,就稍施惩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