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军候说:“杨小子,许久不见,换了身衣甲?你那个成名的晃眼紫袍呢?被人撕了?“
杨玄羽苦笑,说:“老长官,我这不是要来晋王手底下讨生活了吗?你也知道晋王和我爹的关系,我这个当儿子的跑到他手底下还不是触霉头啊。这不,听说晋王喜欢玄色,我特地换了一身衣甲,作为小辈对他的尊重。”
老军候骂道:“好啊,你不敢得罪晋王,倒敢来欺负我这个糟老头子了,你不来我营寨中商量军务,跑到这儿来好勇斗狠了?欺负的还是我的人?你真是皮痒欠揍了是吗。”
杨玄羽叹了口气,说:“老长官,我不是让副手去了吗,你吩咐他就是了。再说,军务诸事,谢玉成和你商量着来就行了,我神武右卫都听你们的。再者说,自打我当了这个神武右卫统领之后,一个个都和我说主帅不能轻动,我都多少年没有和人骑战了?一时技痒啊。”
老军候促狭地笑了笑,说:“技痒,没问题,我让这小子天天陪你练?反正咱不吃亏。”
“别,我好歹也是过三十了,可不能和二十郎当的混小子那样硬来了。”杨玄羽也笑着推辞。
“切,不练就不练呗,小气。等等,你在我面前感慨自己年纪大?你欠抽了是吗!”
老军候,原名赵达昌,但这个名字根本没有老军候这三个字来得有名,以至于人们常常记得有个老军候,却说不出他的名字。老军候年过六十,还是生龙活虎的一条好汉,一生征战疆场,败多胜少,然而侥幸不死。手底下出过无数风云人物,可谓桃李满天下,本来按照军中重资历的风气,早就应该成为位高权重的军中一方大佬了。可惜老军候为人刚愎,脾气暴躁,同僚,上级,少有说他好的。连不少他曾经的下属,和他闹翻之后又飞黄腾达的也不在少数。所以,这老军候在军中的人缘不是一般的差。
这么说吧,大周有四位以军功闻名的国公,三位和他共事过的,见了他就皱眉头。剩下那位郑国公,久闻老军候的大名,还特地把儿子杨玄羽调到他手下去,美其名曰:“让他见识见识什么叫疯狗,他就知道他爹有多好。”宗室第一将,齐王,曾经评价老军候说:“老军候就像是放了一个月的行军粮,踏实有用,但是如果有其他选择,真的不想用他。”
老军候的回应就是,让郑国公的儿子,就是眼前的这位杨玄羽,吃了一个月的行军粮,杀了一百条野狗,取肉风干,送到了郑国公和齐王的府上。
不过,老军候有一点好处,他护短,也许是因为自己是从士兵一点点打上来的,他很懂得如何赢得士兵的欢心和支持,让能士兵心甘情愿为他效命。
当然,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老军候的部队,军法不严,军纪最差。
脾气暴,军纪差,战绩不佳,人缘不好。但是人家资历深,活得久,所以在大周的军界中,老军候就混到了一个特别尴尬的境地。平齐之后,兵部索性就把他调去负责太原屯骑,算是从大周的禁卫军体系中摘了出去。而他本人,多多少少有些宁为鸡首不做牛后的脾气,对这个安排也算是乐此不疲了。
所以,眼下这位曾经的部下,勇冠三军的冠军侯杨玄羽,已经是少有的能和老军候相处融洽的大周将领了。此时相逢,言语上的彼此奚落,倒成了一种特殊的关切方式了。
这各中内情,神武右卫和太原屯骑中了解的不多。所以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两位长官一会儿彼此取笑,一会儿勾肩搭背的,臭味相投的架势,倒像是一对父子俩,一时间都迷糊了。最终只能带着满腔的疑问回营去了。
这件可大可小的军中争锋就这样变得不了了之了。在这场事件当中,陈昂无疑是最大的获益者,太原屯骑中渐渐流传开他力敌杨玄羽的事迹。洪涛这个当事的曲长在挨了一顿老军候的鞭子之后依旧风风火火地仿佛没事一样,还给陈昂起了一个”天下刺击第二“的外号,倒是让陈昂有些哭笑不得。
陈翔这些天倒是有些担忧,自家二哥经此一事固然是名声大噪,但其实无疑是踩着那位杨玄羽统领的名声才上的位。目前人家看在老军候的面子上不计较,可以后呢?如何处理对待声名鹊起之后围拢在身边的众人,这些都需要兄弟俩好好商量。
可惜这些天老军候也许是害怕突厥方面情况有变,让斥候轮番出动,连陈翔也累得和狗一样,更别提突破军中规定,找机会探营了。一连忙活了三天,直到草原上突厥的左设贵人赣达,带着部属、牛羊和牧草前来补给和劳军,老军候这才彻底地放下心来,让斥候不再出动。
自从六年前突厥和大周正式结盟之后,突厥这位昔日的敌人已经成为大周在草原上最坚定的盟友,东边有些蠢蠢欲动的辽河诸部落,西边势力渐渐扩张的星月教帝国,都仰赖突厥部落进行制衡。尽管大周年轻一辈的将领,譬如杨玄羽、谢玉成都是在对突厥的战役中成名的,但是突厥的贵人赣达却用草原汉子特有的豪爽冲淡了尴尬,吃肉跳舞,称兄道弟得好不痛快。就连对于突厥成见甚深的老军候,都不得不放下了自己不必要的担心,与兵同乐起来。
当然,陷入欢快氛围的是正在进行补给的太原屯骑和神武右卫。神武左卫和雁门屯骑依旧严守门户,严哨值勤,防止任何意外的出现。当然,这也给了陈翔前去寻找自家二哥的机会。
然而,当陈翔来到陈昂的营门外时,眼前的情况却出乎意料。一彪猛士正全副武装地站在营门外值勤,看到陈翔靠近,一声断然呵斥:“你是谁?干什么来的?”
陈翔皱了皱眉,一瞬间脑海中浮现过无数猜测,但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我叫陈翔,是行军参议,暂时调拨在太原屯骑。里面应该有我的兄弟陈昂,我是来找他的。劳烦你帮我确认一下,如果他不在的话,我到其他地方去找找。”
门口的侍卫们商量了一会儿,让陈翔先等着,让人通报。过会儿,小心翼翼地将陈翔带到了营房之中。
不出所料,营房里是一片闹腾。杨玄羽一身紫袍便装和陈昂正坐那儿扳手腕,旁边围着一圈年龄或大或小的汉子,正在鼓噪加油。看样子,应该是杨玄羽在神武右卫的亲兵或者大小军官。就冲着没大没小的氛围和角落里堆积着的空酒坛,就能知道这群人肯定都喝多了。那确实是得让人站岗,这幅样子可不能让外面的将士知道。
“一二三。”一阵阵呼喊声中,二人脸上青筋爆出,咬牙切齿。
陈昂鼓起神力,一咬牙一跺脚,手腕缓缓地压了下来。“杨头,你输了。”周围人一阵大闹,感觉好像比杨玄羽赢了更开心一样。
“你呀,真不给我面子。”杨玄羽骂骂咧咧地说。
“战场无父子,更何况上下?”陈昂扯着舌头说。
“要是十年前的老子,早把你干趴下了,还能让你在这儿嘚瑟!”杨玄羽打了个嗝,说。
“再给我两年,你他妈的立马就躺下了。”陈昂立马就反驳。
陈翔扶了扶额,这算什么?肌肉棒子之间的惺惺相惜?
这边陈昂还是看到了陈翔,笑嘻嘻地过来,扯着陈翔的手,拉到杨玄羽面前,说:“杨大哥,这是我三弟,一手箭法使得溜,百步之内百发百中!”
“是吗?”杨玄羽问道。他瞪开了眼睛,端详起了陈翔,神色似乎有些不信。
“有机会,侯爷自然能见识得到。”陈翔不卑不亢地说。
“噢,我记起来了。”杨玄羽突然摆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我记得当时我和陈小弟格斗的时候,有人喊过一句,侯爷饶命什么的,是你吧。”
“是我,一时心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陈翔回答。
“可你是怎么认出我来的呢?”杨玄羽用右手托住下巴,食指轻轻地刮擦着左颊的伤疤。“要知道,我虽然名气不小,可是特征过于明显了。喜欢穿紫衣,左颊有箭伤,这几乎是我的标志了。换上黑衣黑甲再遮上面容,我还以为别人不会联想过来呢。”
陈翔轻笑了一声,说道:“我素来敬仰郑国公的用兵之道,故而对于诸位公子也多有了解。长子玄羽,豁然大度,慷慨激昂,慨然有古人之风。我想,若是杨统领在场,岂会因爱惜名誉避而不战?再说……”
“再说什么?”
“再说,我这兄弟的马上本事,想来除了刺击天下第一的杨统领,其他也没人能挡得这么举重若轻了。”
“哈哈哈哈”众人大笑,
“你这是夸谁呢。”杨玄羽笑骂道。
“你别说,这家伙鬼的很。我时常去学院练习马战,就是拿他练手的,怎么打都打得不痛快。”陈昂骂骂咧咧的对陈翔说。
“是吗?”杨玄羽又看了一眼陈翔,眼中多了一些审视的意味。
陈翔知道,这是自己的二哥在向眼下这位神武右卫的统领推荐自己,能弯弓射箭百发百中,马战水平也足以和陈昂对练,这是在向杨玄羽暗示,陈翔也是位不错的勇士,言外之意不问可知。天子三军战力冠绝天下,但是其中人员的补充来源却各不相同。羽林军多半取自世袭勋贵,龙武军多选自立下战功的府兵,神武军多半挑选自军镇裁撤之后的精锐。
当然,像是陈昂这样的猛士是哪里都抢着要的。这不,这位杨玄羽统领特地跑到这偏僻的小营房里,至少有一半的原因,是想要笼络和敲定在太原屯骑解散之后,陈昂将来的出路。而眼下,如果陈翔能够借着哥哥的东风,正式转为军职,也进入神武军体系,也是一件美事。进入天子三军,本身就意味着离天子近,也容易立功。
但是,正如陈昂借着喝醉酒半真半假地来推荐自家弟弟一样,杨玄羽也借着酒劲,只是端详审视,装作没有听懂陈昂的话外之音。两位看似勇武直爽的猛士,有时候也是会耍心机的。
说到底,陈昂的本事是杨玄羽亲手试出来的,无论是神武军还是太原屯骑,都不得不说一个服字。这样的将种,如果杨玄羽不去及时收拢,让其他部队拉走,那就是他这个统领的失职。但陈翔不一样,素来默默无闻,而行军参议本来就是一个文职,将这样一个人转入神武军体系,是要冒很大风险和压力的。要知道,每年想要请托加入神武军的人络绎不绝,如果让人望平平陈翔调入,那么必然有好事之徒会兴风作浪,质疑其中情弊,这样反倒是弄巧成拙了。
不过,陈昂刚刚收拢,他的面子不能这么驳。杨玄羽看了一下陈翔的样子,剑眉星目,英气逼人,但还略带着一丝稚气,想来年岁不大。进入营房后面对满屋子的酒气,微微地皱着眉头,稍微有些不耐。杨玄羽突然福至心灵,想到了什么,醉醺醺地说:
“小子,能喝酒吗?”
“我……不喜饮酒。”陈翔好像有些犹豫。
“酒乃神仙物,军中人,岂能不好酒?大丈夫,连死都不怕,还怕喝酒?”看着陈翔一脸尴尬的样子,杨玄羽大为得意。
“饮酒之后,人就无法自我控制,而我最讨厌无法自控的状态。所以,美酒虽好,但我却涓滴不饮。”陈翔双手环抱,回答道。
“那就对了。你讨厌无法自控的状态,可是战场上的千变万化,哪里是你能控制得住的?所有战场上的人,哪怕是统帅,也必须面对你无法控制的情况,一旦打起来,你无法控制敌人,你无法控制部下,甚至你都无法控制脚下的马匹,你只能够随波逐流。所以,像你这样讨厌无法自控的人是上不了战场的,赶紧喝,就当提前体验一下战场的感觉!”杨玄羽更加开心了。
靠喝酒找战场的感觉?这是什么歪理?这位杨玄羽统领,到底有没有醉啊。
陈翔面露苦色,看着由旁观的亲卫端过来的一樽满满的酒。
“你放心,这是赣达贵人送来的草原上的烧刀子。草原上粮食不够,酿的酒都是精打细算,劲道一般,就适合你这种第一次喝酒的人。”
杨玄羽笑着说,那得意的样子仿佛是刚刚偷吃到鸡的狐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