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翔看着满满一尊的酒,看着咄咄逼人的杨玄羽,幸灾乐祸的陈昂,和一旁起哄不怕事情大的军官们,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说道:“那我只能舍命陪君子了。”
说着,接过酒杯,郑重地举起,一饮而尽。
灼热的火线从喉咙一条线直接烧到胃里,烧的肚子里热气腾腾,然后一股子热气再顺着喉咙直接冲到脑门上,“嗡”的一声,在脑袋里炸了开来,然后好像要从脑袋上所有的孔里散发出来,耳朵,鼻子,眼睛,“嗝”的一声,最后从嘴巴里冒了出来,一股浓浓的酒气喷了出来,喷到了凑近看过来的杨玄羽的脸上。陈昂赶紧凑上去,扶住了自家弟弟。
哈哈哈哈哈,杨玄羽看着满脸通红的陈翔,丝毫不以为杵,反倒是回身拍起了桌子,大声问道:“饮酒岂能无乐,小子,既饮酒,能歌否?”
陈翔瞪着通红的双眼,说:“我当然能歌,只是不知道统领愿不愿意听啊。”
“哈哈哈哈。”杨玄羽挥舞着手指,说“此间乐极,哪怕你是唱的再蹩脚,我们也听得下去,你说是吧,弟兄们?”
“唱啊,唱啊。”杨玄羽带来的亲卫们一起起哄道。
“好,汝等且听着。”陈翔一把推开扶着他的二哥,站到营房中央,扯开嗓子唱了起来:
我所思兮在太山。欲往从之梁父艰,侧身东望涕沾翰。
美人赠我金错刀,何以报之英琼瑶。路远莫致倚逍遥,何为怀忧心烦劳。
我所思念的人儿啊远在泰山,我想去见她啊梁父小山难以翻越,我侧着身子向东望去,泪水滴落在衣服上。美人儿送我金饰小刀,我有美玉一块想作报答,路途遥远难以到达徘徊不已,我为何忧虑,又为何内心如此疲惫。
杨玄羽止住了笑意,若有所思。
我所思兮在桂林。欲往从之湘水深,侧身南望涕沾襟。
美人赠我琴琅玕,何以报之双玉盘。路远莫致倚惆怅,何为怀忧心烦伤。
我所思念的人儿啊远在桂林,我想要去见她啊湘江水深难以横渡,侧着身子向南望去,泪水沾满衣襟。美人儿送我美玉长琴,我有玉盘一对想作报答,路途遥远难以到达惆怅不已,我为何忧虑,又为何内心如此伤感。
杨玄羽盯着陈翔,截住了话头,慨然唱了起来:
我所思兮在汉阳。欲往从之陇阪长,侧身西望涕沾裳。
美人赠我貂襜褕,何以报之明月珠。路远莫致倚踟蹰,何为怀忧心烦纡。
我所思念的人啊远在汉阳郡,想要去见她啊陇道漫长难以跋涉,我侧着身子向西望去,泪水沾满衣裳。美人儿送我貂皮细袍,我有明珠一颗想作报答,路途遥远难以到达踟蹰难行,我为何忧虑,又为何内心如此郁结。
陈翔没有在意杨玄羽的搭腔,接着唱了下去:
我所思兮在雁门。欲往从之雪雰雰,侧身北望涕沾巾。
美人赠我锦绣段,何以报之青玉案。路远莫致倚增叹,何为怀忧心烦惋。
我所思念的人啊远在雁门,想要去见她啊雨雪霏霏难以前进,我侧着身子向北望去,泪水沾满衣裳。美人儿送我锦绣一匹,我有青玉之案想作报答,路途遥远难以到达徒增叹息,我为何忧虑,又为何内心如此惋惜。
“张子平的四愁诗,我还是学过的。陈三郎,你这是什么意思?”杨玄羽有些不满,问道。
“既然杨统领学过东汉张衡的这首诗,那么诗中之意还需要问我吗?”陈翔红着眼冷笑。
杨玄羽用食指指了指陈翔:“你有美玉,有玉盘、有明月珠,有青玉案。”然后指了指西南“想要赠给美人,不,是赠给天子。”再指了指自己。“我,就是梁父山,是湘江水,是长陇道,是雨雪霏,阻了你的道,是吗?”
“是!也不是!”陈翔梗着脖子说:“你想阻我的道,你也阻不住。我想说的是,你,你们,阻了天下人的道!那天一个小小的征夺营地的事件,为什么能闹得这么厉害,不就是因为,太原屯骑前途被阻,愁思难以排解吗?你以为给了一个陈昂前途就能够稍稍缓解这份怨气吗?这前途被阻,难以排解的,仅仅是我一人吗?是太原骑这两千人吗?是黄河以北三百万户子民中的豪杰,甚至包括江南,蜀中等等各地的英豪,他们前路被阻,心怀惆怅的悲歌,统领,你听得到吗?你听得到这大周盛世的隐忧吗?可笑的是,这个时候我们还要去讨伐千里之外的肃慎部落,殊不知,吾恐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
“我当然听得到”杨玄羽拍案而起。“可,那又如何!”
杨玄羽举起一坛酒,说:“天下事,如酒。”说着,倒了一大碗,一口饮尽,残余的酒水从两颊渗出,沿着脖子落入衣襟。然后又倒了一碗,递给陈昂。陈昂甩开膀子一口饮尽,晃了两下,站住了。
杨玄羽裂开嘴笑了。“这酒,他一碗,我一碗,剩下的怎么办?我给你——”说着,指了指陈翔,“但是我这帮弟兄们还渴着呢。”也指了指在一旁的亲卫们。
“我要是放在这儿让大家抢,结果就是”说着,杨玄羽将酒坛放在桌上,卷起衣袖包裹住右拳,用力一砸。“哐当”瓦片四射,酒水飞溅。“只能一场空。”
“所以,只能我来分,我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觉得不合理,觉得不公平?没关系,站出来,锥立囊中,脱颖而出,让我们见识见识你的本事。自然,这桌上的酒,也有你一碗。”
杨玄羽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点着同样摇摇晃晃地陈翔,说:“明白了,小子。说白了,这区区一坛酒,解不了天下所有人的渴,只能让喝饱了的人压住那些想喝酒的人,实在有些压不住的人,就请他上来一起喝。也许这样不公平,但只有这样才不至于把这碗酒给撒了。”
“天下的官职有多少,能满足得了所有人的野心和欲望吗?不能。只能让一部分人先守着权柄,占着位置,联合起来压制住其他所有野心勃勃的好事之徒。至于那些真正有能力的在野贤能,如果他真的那么有能力,自然能够在这样困难的情况下脱颖而出。如果他不能,只能证明,他没有优秀到那个程度而已。”
陈翔正想反驳,陈昂拉住了他,说:“季云,你醉了。”
“不,我没醉。”陈翔叫嚣着,脚步却依然有些虚浮。
杨玄羽站了起来,说:“不,陈昂,你放心,他说的是实话,尽管不中听,但这点容人之量我还是有的。”说着,看向周围的亲卫。“说起来,醉了好,醉了听实话,该哭该笑该骂,痛快。乐呵一场,痛快。我们走。”说着,带领众人走到了门口。
突然,杨玄羽回过头来,对着陈昂认真地说:“等你这位兄弟清醒过来,替我转告一句。抱怨分酒不公,没有用。他应该想的,是能不能在我这儿喝上一碗酒。不过嘛,我这儿的标准可是很严苛的,他有没有这个本事,我,拭目以待。”说完,摇摇晃晃地趾高气昂的扬长而去。
陈昂看着杯盘狼藉的营房,重重地叹了口气,拍了拍肩上的三弟。
“他们都走了,别装了,你脸上的酒红都褪下去了。你啊,还真是能演。”
陈翔抬起了头,两颊上还微微有些红色,但是双眼却已清澈如水。
“我也没说谎啊,我确实是不喜欢喝酒,但我没说我不能喝酒啊。再说,喝酒容易上脸,这能怪我吗?”
“你又何必这样呢,装醉说大话来试探杨玄羽,这样太冒险了。”陈昂担忧地说,“之前你还说要我不要冲动,结果你冲动起来,也不比我好多少。”
陈翔摆了摆手,说:“好啦好啦,我心里有数。如果杨玄羽是个小气的人物,必然会在骑战交手之后肯定对你怀恨在心,也不差我这一点冒犯,反正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如果杨玄羽确实如传闻中恢宏大度,那么酒后的一些牢骚更能够取信于人。再者说,鬼谷子有言,微排其所言,而捭反之,以求其实。稍稍激怒对方,反而才能看出这个人的真实想法和性情。不这样,我怎么能了解他呢?”
“那你看出什么了吗?”陈昂问道。
“他的为人处世和苏庭越不一样,苏庭越太拘谨冷清,明法刚正,内外一体,可以为友而不可恃。这位紫衣轻侯,心有内外之分,更增前途广大,若真能得其信赖,倒是一颗可托以赤心的大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