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太原陈宗家的偏门再次打开的时候,门外等着四人。
秦志龙双手环抱,伫立凝思。杜伟左右踱步,抓耳挠腮。
另有一人,年纪轻轻,一袭黑衣,有些许好奇地盯着太原陈的门楣,眼神中倒是似乎带上了几分轻蔑。
还有一人,身着小吏玄衣,神情恭敬。
陈文送至门边,看到这副场景,对陈瑜说:“来接你的人到了。”
陈瑜扫视一眼,说:“我来这儿没人知道,他们是来等陈翔的。”说着快步走了过去,并不理睬。
陈翔跟在身后,给了杜伟一个眼色,杜伟楞了一会儿反应过来,赶紧凑到陈翔的旁边服侍。
陈文站在门槛内,向陈瑜挥手作别,此时那小吏闪上前来,侧身一拜:“在下姚波,晋阳县典史,见过怀崇公。”
陈文呵呵一笑:“你们鲁县令,还真是爱民如子啊,季云不过是在我这儿歇了三天,就让你这个典史守在门外苦等。了不起啊,了不起啊。”
姚波说:“怀崇公这么说,在下真是惭愧。在下此番前来,主要还是给怀崇公送信的,询问陈翔的事情,不过是顺道而已。”说着,怀中掏出一张请柬。“董府君三日后于眠月楼宴请本郡士人,特地邀请怀崇公。”
陈文接过请柬,看了两眼,说:“打秋风的来了,这宴席吃起来可不便宜。”看着姚波,也是轻笑一声:“你作为典吏,好歹也是入流吏员,跑去给董援当信使,你们鲁县令也真的是丧尽河北士人的风骨了。”
姚波见陈文收下请柬,便仿佛什么都没有听见,转身便走。
这边秦志龙看着一起出来的陈翔一伙人,发现田奇的时候,不自觉的皱起了眉头。
“他怎么也在里面”秦志龙问道。
“之前在里面,还多亏了田兄祝我一臂之力呢。”陈翔笑着说,用手轻轻拍打秦志龙的肩膀,示意安抚,然后顺势转身对田奇说:“田兄,我看短时间内,晋阳你是呆不得了。何不与我同返祁县,再做商量。”
田奇平静地说:“固所愿尔。”
陈翔大笑,嘱咐了周、韩二人几句后,又低声和秦志龙商量起来。
“秦兄,劳烦你帮我打听一下东征战事的相关信息,以及晋王府的相关消息。”
“这些我会打听,不过眼下到有个最合适的人选,你不妨和他多了解一番。”说着,向陈翔引荐起了最后那名黑衣男子。陈翔看着这人,感觉有些眼熟,忙喝住了秦志龙。“等等,让我想想。”不一会儿,恍然大悟。“你是三天前县衙门口的那名骑士?好俊的骑术。”
那男子拱手为礼:“陈翔公子果然记性惊人,仅仅是一面之缘,却还能记得在下。在下郭志平,晋王府中不过是一名普通的常随,多亏了杜伟兄弟飞索救人,不然我要是真的踏死女娃了,惹出麻烦晋王可不会包庇我。前些天偶遇杜伟兄弟,才知道公子陷入了麻烦中,所以也特意过来和杜伟兄弟一起等候。”
陈翔有些哭笑不得,杜伟能结识这个郭志平是意外之喜,可既然如此,就应该让他作为熟人介绍啊。这个时候倒是这么有眼色,直接跟着父亲,连头也不回一个。
这么想着,陈翔殷勤握着郭志平的手,小声地说:“郭兄弟,你的情我领了。”
郭志平感到手心一沉,知道是陈翔塞了银子过来,笑着说:“这怎么好意思呢,我也没做什么啊。”
陈翔摇了摇头,陈恳地说:“郭兄弟作为晋王府的人,这太原陈也是知道的。这次过来,算得上是借了晋王府的势来给我镇场子的。这其中郭兄弟担着的风险,可不比当街纵马要小。我也心中有数。”
郭志平神情有些凛然,他当初倒是没有多想,此刻听起来,自己确实有些莽撞了。不过来都来了,冒了干系,终归也要卖一个好,结交上这位陈翔陈三郎,不然不是平白担上了风险?这么想着,郭志平脸上的笑意也越发灿烂了。
双方都有意结交,一阵寒暄客套之下,仿佛是多年未见的挚友一般,边聊便走,竟然容不得旁人插话。秦志龙也不打扰他们,只是走到了田奇的身边。
“你能帮陈翔,确实是出乎我所料。”秦志龙抱拳,陈恳地说。
田奇摆摆手:“别,我也是为了自己。就陈翔这性子,他要是吃了亏,我能落得个什么好?”
秦志龙无奈地笑笑,说:“不管怎么说,这个人情我记下了。”
田奇略一点头,也不多说。秦志龙和田奇之间,陷入了有些尴尬的沉默气氛之中。所幸没过多久,郭志平辞别众人离去。陈翔得了空,和二人自然地攀谈起来,倒是缓解了尴尬。
陈翔等人渐渐走远,陈文吩咐仆从关上了小门,转身回府。
陈煌凑了上来,有些恭敬地说:“怀崇公,是不是我让人悄悄在后面跟着,看他们的行止?”
陈文说:“不用了。现在是本家最虚弱的时候,干练执事各有司职,精锐好手在外奔波,府中空虚,不然也不至于闹得临时招募外人,惹出璜儿被执的闹剧来。”
说着,陈文瞥了陈煌一眼,陈煌有些讪讪。
“如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时随事移,现在我们要做的是节约精力,收束力量,适当示弱,保留元气。祁县陈,和我们还是有共同的利益的,没必要在他们身上浪费过多的力量。”
陈煌点头称是。
不久,陈翔一行人来到了陈家巷外的“锦绣堂”布庄。这是祁县陈家少有的在晋阳县的商铺之一,也是平素家族人员往来晋阳的落脚点。陈瑜和陈翔一行人草草洗漱更衣之后,就牵马而出,匆匆离开了晋阳城。
一出城门,陈瑜矫健地翻身上马,看着东方的太阳,笃定地说道:“今天傍晚,我们要回庄园中休息。”
这庄园指的祁县郊外,陈氏自家经营的庄子,也是平常祁县陈氏家族聚居之所在。祁县距太原有百里之遥,快马奔驰也要近乎一个白天的时间,而且这样长时间的纵马狂奔,对马匹的体力和骑手的技巧都是严峻的考验,马力不及或者骑术粗疏的很容易掉队。
周德、韩青经过一番折腾,已然有些累了,杜伟还不擅长骑术。如果纵马狂奔显然很不好受。不过他们都没有说话,因为此时此刻,没有人可以质疑家主的决断。只有身为儿子的陈翔,能够以关心父亲的角度,说上几句。
陈翔说:“父亲,那您的身体……”
“好了,别惺惺作态了。”陈瑜打断了陈翔的话“你知道我说的是对的,就别说这些废话。再说,我的身体我心里没数吗?”说罢,策马长啸,一骑当先,绝尘而去。
陈翔颔首无语,苦笑着摇摇头,连忙纵马跟上去。他知道陈瑜如此急着赶路,一方面是想要远离晋阳的是非之地,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自己答应了陈文,十日后去做那个行军参议。他在作出决断的时候就意识到,自己的擅做主张必定会激化和父亲的矛盾。这种后果也并非没有预料。
周德和韩青面面相觑,两人一个见多识广,一个心思细腻,自然能读懂自家三少爷和老爷之间微妙的隔阂。原本以为三少爷这番辛劳救人,多少能够缓和一下两人的关系,事实上,在找到老爷的头天晚上,也确实如此,他们看得出来骂人和鞭打背后的维护之意。可是,谁曾想后面三公子的决断一下子激化了矛盾。
至于杜伟,他倒是想不了那么多,他正在发愁于如何驯服自己胯下脾气暴躁的小公马。作为一名骑术的初学者,原本他骑的是一匹特选的温良母马,那确实是一匹好马,迅捷平稳,容易驾驭,它正驮着家主陈瑜一路稳健但快速的一马当先。所以杜伟只能临时淘换了一匹未驯熟的小公马,马匹骑士都是新手,两下磨合的自然是磕磕碰碰,还好杜伟还有些力气,借助脚下的马镫,总不至于被甩下马来。
倒是田奇,虽然骑的也是临时淘换的马匹,但却骑得平平稳稳,丝毫不乱,还能时不时提醒杜伟关于骑马的要诀。原本暴躁易怒的马儿在他的控制驾驭之下,也是老老实实。周德看了看田奇的御马手法,挑了挑眉,没说什么。
六人狂奔了半日,来到小武驿。陈瑜和陈翔下马休息,吃些干粮。不知什么时候落在后面的周德和韩青两人缓缓赶来,向陈瑜作揖。
“老爷,我看了,后面没人跟着。我们这个速度,如果有尾巴,肯定会暴露。”周德说。
陈瑜颔首,吩咐诸位喂马进食,稍事休息,自己示意陈翔,走到驿外空阔的地方。
“之前我不方便细问。现在你给我说说,为什么连商量都不和我商量,就直接答应了陈文的安排?”陈瑜有些气喘,面色不渝地问。
此刻,陈翔也似乎少了一分在外人面前展现的恭顺,耿着身子回答:“因为儿子知道,如果和您商量,您一定会把这件事给搅和黄了。”
陈瑜也不否认,说:“你知道,还要这么做吗?还是说,你觉得,现在我拿你没有办法了?”
陈翔扯了扯嘴角,说:“儿子对父亲并无任何怨怼之心,私心想来,父亲的言行举止自有原因。儿子冒昧揣测,父亲反复阻止我出仕,所图甚远。儿子试做分析,请父亲斧正。”
“简言之,父亲在养望。北齐亡后,父亲于春秋鼎盛之际闭门不仕,征召不起,却又广纳门生,教书育人,所图的便是一个清名。大哥二哥如此人才,一个在军中基层历练,一个在长安做一个无品级的记事,也不过是为了显得我们一族甘于平凡的家风,而非汲汲于功名利禄的俗人。如此,养清望于天下,有朝一日得机,父亲以海内名儒,山野隐士出仕,负天下之望,自然是青云直上,宦途顺遂。”
“既然如此,若幼子勤于事功,以浊吏出仕,未免显得有些急功近利,饥不择食,倒显得和家族中其他人的高姿态有些格格不入了。养望一途,最是微妙,父亲不想多生波澜,自然不会让我出仕。”
陈瑜笑了笑,不置可否。“你既然这么认为,拿为何还要应下这行军参议的司职。就算是事情定了,我作为父亲,也有无数种方法来阻碍你从军。比如,打断你的腿。”
陈翔有些挑衅地笑了:“当然,即使如此父亲依然可以阻我。但我赌的就是,父亲还有出仕之心。养望一途,最是微妙。若急切,则显得沽名钓誉,声明大损;若过于狂狷,惹怒人主,则弄巧成拙,出仕无望。既要表现出自己的落落高洁,才高绝世,又要不着痕迹地表示对本朝心存好感,并无怨怼。这也是为什么大哥会去长安的原因,大哥清雅俊秀,见子识父,有助于养望。若你阻止自家子弟去从晋王的幕府,这会不会产生一种,你看不起晋王,乃至看不起朝廷的感觉?”
陈翔侃侃而谈,“太原陈可以表现自家的风骨,甚至不理睬晋王。因为作为地方上的世家大族,和亲王保持距离本身也不是什么坏事。而且他们和前朝牵扯过多,本来就不为当朝所喜。可父亲你,硬生生憋着自家不和太原陈归宗,不就是图个“自家与太原陈不同”吗?不同于何处?不同于对本朝的态度。所以,太原陈可以阻止子弟从军,父亲你,不能。”
陈瑜默默地看着陈翔,叹了口气,淡淡的说:“养望哪里是这么容易的?我在太行山,不在北邙山。我是祁县陈,不是扶风冯。”陈翔愕然。
“你呀,也罢。我同意了,回去把你手头上的诸事都料理好,去吧。这也许就是你的命数,我阻不了你。”陈瑜接着说。
陈翔后退两步,长揖大礼。
“多谢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