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梯车轮缓缓碾过城外的黑土,留下深深的辙印。旁边硕大高耸的井阑上,精心挑选出来的瞭望兵,正在挥舞着手中的旗帜,汇报着自己所发现的军情。攻城器械的两翼,是严整排列着的队伍,正按照顺序,拿着简单的登城梯,随时准备发起第一轮的攻击。
陈翔此时,却只能站在晋王的亲卫旁边,默默地观看着这场激动人心的攻城战。
当晋王在阵前演说的时候,所有人都涌起一股强烈的想要建功立业的欲望,陈翔自然也不例外。
他想起了他在家中点起一盏油灯默默苦读的乏味,他想起每天清晨起来左右开弓锻炼臂力的酸胀,他想起了自己混迹市井结交草莽时所经受的白眼和鄙视,他想起了自己和山贼绿林斗智斗勇绞尽脑汁的艰险。他想起了自己身上正隐隐作痛的伤痕,想起了生死瞬间的黑夜,他想起了这一切的一切,所有的困难,屈辱,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
都是为了磨砺胸中那把名为不甘的利刃。这一切的一切,在此刻,随着晋王那句“天子的目光将通过我,看到你们的英姿”,瞬间点燃。他想要鸣刀出鞘,想要先登夺城,想要一鸣惊人,想要扬名立万,他想要向那万乘之尊的少年天子证明自己,从而赢得属于自己的光明正大堂堂正正的前途与未来。此时此刻他发自内心想要吼叫出来的是“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陈翔死死地盯着眼前那并不高大的晋王车驾,在这心中热血不断涌动的时候,另一种更加深邃而博大的欲望却一点一点从他的心底滋生,并且渐渐抚平那有些过于躁动的热血。晋王一语,可以使三军作愤;天子一怒,可以兴师十万。数万人抛家弃子远涉千里来到此处,并且为此抛头颅洒热血去攻击强敌和坚城,这是为什么?
是晋王的演说很动人吗?
不,是晋王背后的,权势!
他曾不止一次的听人说过,晋王不过是个普通人,只有中人之智,甚至是一个庸鄙之人。但即使是这样一个人,他只要稍稍挥动起手中的权势,所迸发出来的力量,就如山呼骇浪。任凭你惊才艳艳、智勇无双,也绝无阻挡之力。
这,就是他可望而不可及的——权势。
陈翔缓缓地闭上双眼,突然强烈的权势渴望与求之不得的痛苦折磨着他,也让他从演说的激昂之中摆脱出来,以一种更加达观的心态审视自己和周围人的行为。
随着冷静和理智重新占据了他的心灵,他渐渐意识到,晋王的阵前演讲恐怕大多都是杜撰,为了替自己的孙子辈的皇帝分忧,特地过来观察战场举荐河北人才?举荐什么人才?愿意花三千两白银买一个行军参议的人才吗?顺水推舟锦上添花做做人情而已。
但是,河北健儿就吃这一套啊。陈翔看着前方汹涌激昂想要奋发厮杀的壮士们,心中感慨。
望梅止渴,画饼充饥,为什么这么容易被骗呢?
无他,渴极矣!饥甚矣!
府兵是大周军制的基础。天下一共设立有一百八十六做军府,一府辖一县之地,以民养军,免其租税劳役。设置折冲校尉,训兵习阵,常备考核,每六年轮戍一年,或是藩卫京师,或是戍守边疆。如有战事,随时征发。
河北共设立的四十七座军府,都是在穷山僻壤处,也通常是屡出劲兵之地。这样,一方面是租税的损失较少,另一方面这些地方也往往多是伪齐兵源之地,方便严加管束防患未然。本来是没有什么大问题,但是正因为此处贫苦种田无法谋生,才令民风彪悍,乐为从军。伪齐时候,征募山民为兵,岁有粮饷,战有缴获,立功晋升,虽然离家难回,但收入不少,多少也有个奔头。如今专设军府,严加操练,在自己故乡且耕且练,纵然免去了租税,却依旧贫苦难耐。这如何能让随军征战过的一些伪齐老兵接受的了,风气如此,刚入伍的新兵也不由得抱怨颇多。可此时正值大周方兴未艾,制度严苛,难以逃遁,府兵只能期待或许能够通过参加战事,立功授勋,来改变自己贫苦的生活。
可惜,河北被纳入大周统治已然有十年了,府兵确立也十年了,河北健儿却根本没有捞到什么战事。哪怕是按例的轮戍,轮不到可能立功的边疆,也轮不到接近天子的藩卫京师,而是同样要跋涉千里去江南轮戍。千里往复,无功而返,看着关中军府多有立功受赏,授田,乃至于转入禁军,这河北健儿又如何不怨?
所以,比起偶尔还能剿马匪,甚至可以期待一下退役后生活的太原等五郡屯骑,世代为府兵的河北健儿们,更加渴望战争,渴望立功,渴望一个出人头地的机会。
秋冬初升的太阳从东方偏南出升起,平均的洒在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个人脸上。陈翔静静地感受着,这微弱而难得的暖意。前方,阳光透过高大的赫拉山城,投下大块大块的黑影,覆盖在正要攻城的河北健儿的头上。
然而,河北健儿们胸中燃起的火焰,又哪里惧怕这一点点的阴影。来不及等待慢慢吞吞的攻城器械了,府兵们排成长纵队,抬着简单的竹梯,进行第一波的试探攻城。
裴温是广阳郡池炳卫的一名府兵,素来以悍勇闻名。当几架竹梯拼凑起来的竹梯一搭在城墙上,他就迫不及待的攀援而上。他左手套着盾牌,口中衔着钢刀,一级一级的往上爬。左右环顾,四五架这样的竹梯上也有差不多的勇士在往前冲。
危险,危险,这样的高度,摔下去必死无疑。自己身后就是跟上来的战友,肯定也退不下去了。所以,没有其他的选择,一条路,冲吧。
城墙上明晃晃长矛对准着竹梯的这头,随时准备将冲上来的倒霉蛋直接捅个透心凉。裴温看着前上方越来越近的矛头,却越来越开心。没有火油、没有金汁,没有那些训练中的前辈们说的最危险的守城工具,只是矛尖,只是血肉的拼杀。哈哈,果然是蛮夷。
裴温手足一同发力,压低重心,举起宽大的盾面,猛地向着城墙的缺口撞进去。
冲进去了,他感到一阵喜悦。
刺啦。几只长矛从各个方向向他捅过来。没有机会闪躲,也不能闪躲,因为他要为后面跟上来的战友们打开空间。他直接朝着一个方向撞了过去。
“呠!”盾牌破碎和长矛折段的声音同时响起。裴温不知道自己身上中了多少根长矛,他只能抄起利刃就是一阵猛砍。作为先登的猛士,裴温等人装备起了精良的铠甲,墙头上人挤人的混战毫无章法,拼的就是谁的刀快,谁的甲厚,谁能流更多的鲜血。冷风麻木了他的痛觉,他仿佛能够感觉到自己身体里的热量一点点的流出,也能够闻到空气中更加腥臭的血气,无论是自己的还是敌人的。他什么都不能做,只能绝望地厮杀,心中只有一个信念:只要我能活下来,只要我能活下来,作为先登,我就能立大功!
只是他没有意识到,自己流出的血液,正在一点一点染红了身上的皮甲,让原本有些暗淡的红色,变得鲜艳而夺目,仿佛正在燃烧的火焰,绚丽而危险。
飘扬的号旗诉说着攻城战事的顺利,已经有人登上了城墙。中军处,路昭明和其他高级将领与众多幕僚们坐在小马扎上,正在议论战事的走向。
苏庭越此时也在中军处,按理来说他应该陪侍在晋王的身边,但他年轻,对战事也颇感兴趣,理论上,路昭明作为行军总管是征东将军幕府的一把手,也是晋王的幕僚,只是这个临时幕僚的身份有些特殊而已。因此,苏庭越在晋王的允许下,在中军处陪着路昭明学习临阵指挥。此时,有些惊讶的苏庭越忍不住就问了:“这么快就登城了,没想到这么容易啊。”
杨玄羽笑着说:“苏参军有所不知,这城墙固然是限制了进攻方的攻击点,可同时也限制了防守方的战场人数。小规模的战场还是要看战术配合的,这方面咱们的府兵可以说是训练有素了。再加上此时士气正酣,士兵舍生忘死,攻城顺利,并不奇怪。”
“不不不。”谢玉成摇了摇头,不同意杨玄羽的意见。
“没那么简单,敌方必然有精通守城的指挥官。你看这座城在设计的时候,西边和北边的面城墙,每隔三百步就会有一个凸出的半圆箭楼,这就是专门用来射杀爬云梯攻城的将士的。肃慎是渔猎部落,绝对不会缺少精通射术的弓箭手,此时不发力,必然是有后招的。”
这是,井栏上方旗帜飘动,中军的报信兵解读了旗语,赶紧来报。
“报,西城墙的箭楼处有敌人弓箭手开始射杀我方攻城士兵,我方冲上城楼的援兵数量在减少。”
路昭明端坐正中,揉了揉太阳穴,说:“只有西城墙吗?果然。把井阑往前推,让神射手登上井阑,居高临下射击,给我压制住敌人的弓箭手。”
中军的将领下达之后,一阵号旗纷飞,除了一台在后方指挥观战的井阑,其余八台都凭借着轴轮和民夫的力气,小心翼翼地向前推去。底下是拿着盾牌护卫着的步兵。
发出指令之后,路昭明站起身来,对着谢玉成、杨玄羽,老军候等骑兵将领们一拱手,说:“时候差不多了,任务也分配清楚,请诸位返回本阵,随时等候将令调遣。”
“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