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历二年十二月三十日,除夕夜,祁县陈家
看着坐立难安的彩霞,唐绣没好气地斥责道:“瞧瞧你这样子,就好像屁股上着了火一样,干什么呀。好歹也是做了娘的人了,这么点定性都没有?”
彩霞搭下了眉眼,小声咕哝着:“我这不是听说前线战败了,担心二郎吗?”
唐绣更是心头火起,大骂道:“谁和你说前线战败的?打了个平手,来年再战而已。家中爷们的本事你又不是不知道,担心个什么劲。这点事情就见风就是雨的瞎操心,那早些年我还不得急死了?好好带孩子就行了,要是还是心神不定的,那索性,我来带孩子,让你清清静静地担心去吧。”
彩霞吓得缩了缩肩膀。她本来就是唐绣身边的丫鬟,是唐绣看她为人厚道本分,不争不抢,才指给陈昂做了屋里人。可她刚过了生孩子这个鬼门关,有子傍身,底气就足了。又想着自家孩子庶长子的尴尬身份,多少又燃起了些争口气的心思,说话声音不由得也响了些。眼下被唐绣乘势训斥了一通,不由得回想起了做丫鬟时的日子,再不敢吭声了。
当家主母一发火,不敢说话的,又何止是彩霞一人?一桌子女眷各个眼观鼻,鼻观心,沉默不语。谁不知道唐绣性格宽宏,但是脾气也大,训起人来也不会给人留面子。谁又看不出来,陈昂是她的心头肉,眼下毫无音信,唐绣心里憋着的一股火正没处撒呢。
陈瑜没说什么,只是轻轻地拍了拍唐绣的手,他理解自家老妻心中的焦躁不安,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呢。儿行千里母担忧,不外如是。
唐绣深吸两口气,定了定心神,揉了揉太阳穴。她也明白,自己心里不知道怎么的,也是慌得不行。她也知道,大过年的自己气性这么大,一家人都不安心。可事实上,整个河北诸郡,哪家哪户这年过得不是忧心忡忡的。原本以为会有捷报传来,谁知道传来的却是战败的消息。虽然广阳郡那边传来的消息是主力撤了回来,但是到底折损了多少人马,却是谁也说不清楚,你说这年头,怎么过呢?
唐绣反手紧紧握住了陈瑜的手,希望从自己夫君身上,多汲取一点温暖和信心。
这时候,一名仆从急忙禀告。
“老爷,外面有几位军爷,说是捎来了一封三少爷的信。”说着,呈上了书信。
陈瑜略微安抚了唐绣,伸手接过书信,一边拆开,一边还吩咐道:“人呢,这么晚了还赶过来,不容易。打扫一下客房,请他们吃饭歇息。”
“回禀老爷,他们不肯留下,已经走了,说是还有其他的书信要送呢。”
陈瑜看完书信,小心地折起来,摆摆手,让仆从退下。然后对着一桌女眷说道:“三郎的信。他现在不在广阳郡,而是在海东,他没和大军主力在一起。”
“人没事就好,二郎的消息呢,他知道吗?”唐绣急忙问道。
陈瑜看了一眼满脸焦急的妻子,说道:“他逃出来之后,不知道二郎的行踪。”
啪嗒,一双筷子落地。彩霞摸了摸眼角,忙不迭地拾起。
“你又是作什么妖。”唐绣凤眉一横,说道。
“我听说,海东国可比广阳郡远多了。三少爷在海东的书信都传过来了,二郎在广阳的话,这么算,信都该到了啊。眼下音信全无的,我心慌。”彩霞红着眼睛说道。
“这是正常的。”陈瑜劝慰道:“三郎在信里也说了。主力那边撤回广阳郡的时候很狼狈,消息都封锁了,肯定没法通书信。他让同僚捎来的信是走海路直接在青州东莱郡登陆的,避开了关卡。他还特地嘱咐,一些消息现在估计还是军中机密,不能随便乱传的。你们也都留点神,别到处宣扬,知道吗?”
一顿年夜饭,吃的味同嚼蜡。饭后,众人各怀心思,早早回房安歇。陈瑜拉着唐绣,前往卧房私话。
“有些事情,席间不方便说,我私底下和你通个气。”陈瑜看着唐绣,小心翼翼地说道。
“那就先缓缓,婉儿看起来心情不太好,我先到她哪儿去。”唐绣忙说道。
“婉儿哪儿不用管,她和娇儿斗气呢。”
“你不如去赵姨娘那边看看,我看她这些天好像有什么心事。”唐绣又说道。
“阿绣!”陈瑜一句话,打断了唐绣的絮絮叨叨。
唐绣看着面前这个男人,他陪伴了自己二十多年,相濡以沫,风雨共担。彼此之间已经是太过熟悉了,一个眼神,就知道对方想说什么,想做什么。
唐绣以手掩住心口,长呼了两口气,“你先别说,让我缓口气。”
此时,陈瑜倒不急了,从柜子里取出茶具,慢悠悠地沏出了一杯信阳毛尖,滚烫的沸水缓缓注入,碧绿的茶叶上下翻飞,不一会儿,茶香四溢。陈瑜将茶递给唐绣,不知不觉间,唐绣也渐渐平静下来了。
“你说吧。”唐绣静下心来,慢慢说道,只是眉眼间还是小心翼翼地窥探着陈瑜的神态。
“三朗的信里说了,逃亡之际,二郎独身为晋王殿后,至今生死不知。”
“生死不知?”唐绣喃喃道。
“生死不知。”陈瑜点了点头,缓缓说道。
“那还不让老三好好地去找!生死不知,生死不知也来寄信?差点没把我吓死。赶紧让他去找啊。我的昂儿那么厉害,肯定是突围而出,在哪里养伤呢,赶紧找啊,不然就晚了。老三还寄什么信啊。不行,我得联系娘家人,让他们也帮忙。”唐绣叫了起来。
“你别急,急也没用,三郎会继续找的。他寄信回来,主要是想问我们,军中认定二郎是战死,打算荫子,你看……”
“我的昂儿还没死呢,还没死呢!”唐绣怒气冲冲地吼道。
“我知道,我知道,昂儿也是我儿子。我这就托人,这个荫子我们不要了,不要了啊,让他们把二郎给我们找回来。”陈瑜安慰着老妻。“不过,你也得注意口风,这事儿千万别透露出去。彩霞刚刚产子,正是心情最压抑的时候,听到这个消息,我怕她受不了。”
唐绣摸了摸胸口,理了理心口那股子气,说道:“你放心,我心里有数。云山雾罩的事,就不拿出来让家里人担心的。对了,老三的信,拿出来让我看一看。”说着,唐绣气势汹汹地盯着陈瑜,一摊手。
“没了,还有不少涉及军情的事情,我刚烧了,以防万一。你还信不过我?”
唐绣皱了皱眉:“你啊,算了,我信你还不行吗?只是以后还有什么二郎的消息,也让我看看。你也得信信我啊。”
“好的好的,再说吧。你啊,今天也早点休息。”陈瑜摆摆手,转身就要离开。
“大年夜的,你这是要去哪儿啊?”
“去书房。”陈瑜没好气地说:“三郎的信里说了不少事,我得慢慢捋一捋。”
“别太晚了。”
“知道了,你歇着吧。”
陈瑜独自来到书房,点上蜡烛。微弱的烛光照亮了书房中装裱的大字。
“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陈瑜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掏出袖间藏起的书信,在蜡烛上点燃。火舌蔓延之间,依稀还能看到些许文字:
彼时,二哥身披重创,伤口崩裂,血流不止,挟持人质与数十蛮族骑士对峙。儿愿以身相替,二哥责以家国大义,固不肯。儿苦劝不得,唯有先行。锥心之痛,泣血难言。数日后率兵重返此处,生擒敌酋,言二哥死矣,儿拷求尸身所在,终不可得。军情紧急,不可淹留,儿随军再战辽东,辗转再回海东,终究无法再求二哥之尸首。生不能保其命,死亦不能寻其尸,儿痛惜之余,复有何面目见二老及兄长?又何堪面对望门之寡嫂,失孤之稚子?
军中以二哥之战功,追授其六品振威校尉,荫子九品武职,授书早晚即下。望父亲预做准备,以免母亲、彩霞悲极伤身。
另,此战颇有蹊跷,书不能悉言,他日愿聆庭训,望父亲能解儿心中所惑。
青烟袅袅,将家书化为灰烬。陈瑜徐徐扫落了灰尘,吹灭了蜡烛。
书房之中,暗淡无光,漆黑如墨,安详寂静,恍若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