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光已去,辽水两岸暑气渐生,日光和煦催人昏昏欲睡,然而忽而都的大营中,犹且有几分肃杀凌冽。
忽而都的爱子察哈尔,因为“行军迟缓,贻误战机”的罪名,被抽了四十皮鞭。皮开肉绽,血肉横飞,没人敢于劝谏,因为行刑的便是忽而都大汗本人。
当忽而都行刑之后,面沉如水,扔下马鞭回到上座时,诸部头人没人敢与之对视。
抚远城之失,大汗怒发冲冠。
“你说,军情如何?”
察哈尔趴在地上,鲜血混杂汗水从单衣间渗出,幸好天气回暖,若是冬季,这样的毒打和受风,少不得要病上一场。察哈尔喘了几口气,挣扎着说道:“我率部到达辽河东岸的时候,看到南朝人正在接受上游运过来的物资,我想干扰,但是双方对射没占到什么便宜。想到偷渡,没有成功,但是抓了几个俘虏,确认了带兵的是南朝的杨玄羽。后来我接到败兵的消息,抚远城确定已经失陷,高万彻、莫日根战死,败兵奉命还特意带回了高万彻的首级。我派出小股部队从上下游偷渡过去,探查敌情,目前南朝人大约万余人,全数屯集在抚远城,方圆百里之内,没有其他援军。”
“只有万人?没有援军?南朝人这是在想什么,这不是送死吗?”乞伏部的乌力亚扎笑道。
“眼下没有援军,不代表将来没有。杨玄羽部是南朝人中最精锐的神武军,人家万人凭坚城固守,咱们一时拿不下,到时候人家的援兵再以逸待劳,咱们就都抓瞎了。”慕容朝讥笑道。
“神武卫战力强劲,我们早就听说过了。之前东征的时候,南朝人的一支偏师纵横开原,不是照样给我们很大的压力吗?南朝人千里来袭抚远,定然准备周全,我担心哪怕咱们肃慎全族拼尽全力,也未必能打下抚远城,平白消耗孩儿们的性命而已。”宇文术瞟了一眼忽而都,感慨地说道。
一时之前,众人面面相觑。确实,诸位头人都知道,南朝大败之后,绝对不会再小觑肃慎。如今励精图治,不到半年便重新派兵,挑选精兵,奇袭抚远,必然是谋划停当,有不小的把握才敢这么做的。重夺抚远,并不容易。
但与此同时,抚远之失,让大汗失去了爱将、女婿,大汗盛怒之下,谁敢明确唱反调?没见到宇文术只是旁敲侧击,点到为止。此时,谁能劝大汗,谁敢劝大汗。
拓跋宏扶着下巴想了许久,忽然说道:“抚远城必须要攻下,一旦南朝人在此处站住脚跟,就等于打开了辽松二河的水系路线。盛夏水涨之时,南朝可以随时水陆并进,直接压到赫拉山城之下。一时受困无妨,年年如此,咱们在松河两岸就没法耕种了。光靠畜牧,能养活多少人?没有粮食,就是没有人,所以,从长远来看,哪怕在抚远城下扔上万把条性命,只要能攻下来,也是值得的。”
此话一出,松南八部的头人纷纷对拓跋宏侧目而视。
说得轻巧,这万把人是谁来扔?
慕容朝冷冷地说道:“拓跋头人,我倒是想问一句,南朝人擅长守城,假如我们死上万把人,真的能攻下抚远城吗?如果攻不下来,按照你的说法,耽误了耕种,岂不是得不偿失?”
拓跋宏哑然无语,他也无法保证一定能够攻下抚远。而且,随着时间流逝,抚远城破的一些细节也渐渐流传开来,拓跋部被人挑拨离间,虽然大汗依旧信任,但是他不得不谨言慎行。
忽而都一直板着个脸,默默地看着众多头人之间的争吵。中央帐篷被揭开,祖逊身穿马袍,佝偻着身子走了进来。
“先生可有破城之策?”忽而都问道。
“咳咳,”祖逊咳嗽了两声,说道:“有一个笨法子,虽然要花费点时间,但是肯定能攻下。”
“什么?”
“水攻。”祖逊徐徐说道。
此地的肃慎诸位贵人,也算得上是见识广博的人杰,但是因为地域关系,对于水攻之事,听说过,却不知如何实行。眼下见祖逊说起,纷纷提问。
祖逊抬头,见忽而都点了点头,说道:“水火无情,水攻之事,自古有之。有以水破军者,有以水破城者。以水破军,最有名者乃是楚汉相争时,韩信潍水破龙且,诱敌深入,蓄水淹之。大水冲刷,不过转瞬之间。熟知水情,及时通讯,把握战机,非名将不能为,老夫心有余而力不足。以水破城,相对简单,无论是智氏围太原,强秦围大梁、曹操围下邳,都是从上游另掘河道,引水入城,大可从容布置,不过耗费些时间。”
拓跋宏问道:“恕我无知,敢问先生,以水淹城,究竟何用?以我想来,又不能杀伤士卒,反而阻碍了攻城部队,对于城内,不过是不方便罢了。”
祖逊笑道:“首先,水既入城,卷起脏污,污染了城中的食物和水源,水不煮沸,无法引用,可是大水入城,哪里有那么多干燥的薪柴?断绝炊烟,城中哪怕是仓储盈满,士卒也一样饥寒交迫。其次,城中积水,难以排净,加上攻城时候遗留的死人和鲜血,极易引发瘟疫。城中积水,又不方便隔离和诊治,病死的人也是无处掩埋,引发更多的传染。最后,哪怕侥幸大水褪去,城墙根基经过大水泡过,也是松软脆弱,容易垮塌。所以,凡以水攻城,城鲜有不破者。”
“这个办法好,咱们就以水攻城,辛苦点,累点倒也不算什么。”乌力亚扎说道。
祖逊沉吟不语。
“水攻之事,我们这儿也就祖先生最了解,可是又什么不便之处?先生但说无妨。”术英问道。
“大公子,抚远城我也知道,总体来说,地势偏高,而且咱们肃慎男儿本来就未必擅长这些水利挖掘之事。眼下时间也紧张,没空挖太多的长堑,依我之见,这以水攻城的方略想要成功,首先咱们得攻下外城,掘开北门,从此处引入辽水,然后直接以外城为堤坝,蓄水以淹内城。”祖逊说道。
“这不还是要破城?”慕容朝说道。
“不,抚远外城残破低矮,南朝人一时之间是来不及尽数修补的。我猜他们肯定是先修内城以固守。咱们攻城的难点在于内城,现在,有了祖先生的水攻之计,只要攻下外城,内城咱们就能不战而取。”拓跋宏兴奋地说道。
“欲行此策,两个地方是关键。一个是北门,抚远地势北高南低,北门不得,便无法挖壕沟引水,大水便不得入。另一个是东门,东门外便是辽水,须防城中斩木为筏,浮水而逃。”祖逊说道。
“先生大才,谋算周密,术英佩服。”
听完祖逊的计策,帐中气氛顿时缓和起来。若是如此,那么攻下抚远城似乎也并不困难。只有宇文术皱起眉头,看了看祖逊,问道:“先生大才,只是听说先生年纪不小,如今也是孑然一身,未免可惜。久闻先生奉大汗女婿高万彻为主,如今高城主不幸战死,更是可惜啊。”
此话一出,众人心里咯噔了一下。祖逊轻笑了一声,循着声音扭头,用茫然无神的双眼对着宇文术,徐徐说道:“这位头人果然思虑周全,深情厚谊祖某谢过了。不错,以水围城很怕突生变故,大水反过来淹了自己人。眼下肃慎贵人们都不了解水攻,光凭借我一个瞎了眼的老头子在这儿瞎说,确实难以取信。”
说到这里,祖逊突然顿了一顿,继续说道:“对于我来说,衰朽残躯,性命倒也算不得什么。只是有些事情,大汗知道,却也不必细说了。比如我的这双眼睛是怎么瞎的,比如我作为一个盲人,为什么能够成为大齐的权相。诸位只需知道,大齐既已绝嗣,我为故齐遗臣,若不做些什么,将来九泉之下,如何面对高祖武皇帝?我已日暮途远,故而倒行逆施。”
正当宇文术还想要说些什么时,忽而都发话了。
“我意已决,诸位,请派人回去,再征人马。我要户出一丁,起十万之众,围攻抚远。拓跋宏,你带上拓跋部和库莫奚、室韦部的人马,与祖先生一同去上游引水掘河道。过了辽河之后,慕容部攻西门、宇文部攻东门、段部攻南门,最关键的北门,我自领军攻之。自我以下,五日内,兵马未齐者,斩;十日内,不克城门者,斩!“
忽而都决然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