吵闹的列车上,公曲从中途车厢走了回来,他拿着刚去清洗过的手帕,其中一条血迹斑斑的,是思孑专用,他的眼睛常有淤血流出,一路上没有头痛不止,都是多亏了心岩的针法,说来也怪,心岩在石头军中,学的都是些害人的针法,但是到思孑身上也还能胆大心细,帮他活血止痛。
“少…莫名,我看外头天气正好,把窗户打开些,手帕都放在这,一会儿便又能用了。”
“好。”思孑接过手帕,他在上铺低下头,把三条手帕挂在在靠近车窗的地方,窗口稍微打开着一条缝,风呼呼地吹进来,他们想着到晚上再关上,下铺的心岩盘腿端坐的床上,正闭目养神。
忽然一阵枪响,接着传来的是女人的尖叫声以及从前部车厢向后跑动的乘客们,列车上管理队冲了过去,他们拿着长棍,后头还有几个拿着大刀的壮汉。
因为这枪声在列车的前半部分,在后半部分的思孑等人若是要过去,足足要穿过七节车厢,他们从过道上远远看去,并没有看清什么,思孑虽然有些担心,但是没有立刻行动,他的心仍然阻止着他。
“我去看看!”
公曲慢慢走了过去,心岩在床上睁开左眼,看见表情紧张的思孑,她笑了笑,左眼又闭上。
列车上每节车厢都像复制粘贴似的,许多人趴在靠近过道的位置想看看前头发生了什么,但都不愿靠近,公曲穿过过道,相比在淮城,已经三站开外的列车上有着不少乘客。
“长官您消消气……”
远处的声音传来。
公曲走到了第三车厢的门口,他侧过身给抬着尸体离开的管理队让路,里面的队长正在向一名穿着军装的洋人解释情况。
“先生您给我好好翻译翻译,我求您哩!”
队长往军官身旁的翻译手里怼了两个大洋,看翻译笑着点点头,他开口说道:“这趟列车禁止鸣枪,管理队的那位队员(他指着刚刚抬走的那个方向),只是例行检查,若是冒犯,我在此给您赔个不是。”
说罢他看着那位翻译,双眼诚恳极了,翻译只说了简单的一句话,这队长立刻就急了。
“真就这么点话?”
旁边的几个卫兵走了过来挡在翻译跟前。
队长也没办法多说话,他点点头,脸上的笑一直绷着,随后他摘下帽子鞠躬退下。
出了车厢,他从公曲身旁经过,嘴里骂着那个翻译王八犊子,手上提了提裤腰带,回到了管理队的厢室。
地上的血迹仍然鲜明,在绿色的铁皮地板上,就犹如花在丛中,一点一点刻印着的,似乎是那人最后无声的话语。
公曲回到思孑的身边,他个子高,站着还比上铺躺在床上的思孑高出不少,他看着思孑,交待了刚看见的一切。
他们没有过多议论,只是紧握双拳却又无计可施,前头的长官来历尚不清楚,但是衣着打扮公曲倒是记了下来,思孑猜测那几个都是洋军,从车上买来的《华北日报》上写着将在国会旁听的几位将军都有各自协同的外国友军亲临,而由南而来的也只有两支军队,如今军阀割据,两广的几位将军与洋军交好。
“不多管闲事,可是莫名你上车前发下的誓言。”底下的心岩不知何时已经坐在窗下的桌子前面,她搜索着拿出干粮,递给背后的公曲。
“谢谢,少爷,你饿吗?”
公曲捂住嘴,想起出发时,思孑与大家约法三章:
不许叫他公子或者少爷。
不许多管闲事,惹些祸端。
没有必要,不许使用武力。
心岩白了公曲一眼,思孑安慰地说着没事。
“不用你分给他,喏。”
她把公曲高抬的手压下去,自己踮起脚递给思孑干粮,随后她拍拍手,又接着在一旁吃了起来。
心岩的背影,相比初次遇见时匀称了许多,但看上去仍然瘦小,她的膝盖绑着白色的绷带,移动起来十分并不方便,特别是在狭窄的地方,她尽量不用受伤的那只脚着地出力。
思孑想坐起来,但是上铺离天花板太近,他只能从上铺下来,三个人挤在原本只有公曲一人的床边过道,思孑走到外头,他把帽子戴好,站在过道里吃了起来,公曲正要往外头走,前排的军官便走了过来,他们把思孑撞倒在地,似乎是把他视若无物,思孑捡起干粮,爬了起来。
公曲把他扶起来,随后双手往自己身后的小刀划入,思孑拉住他的手,摇摇头,示意不能轻举妄动。
他们又回到车厢里把门口的帘子拉上,心岩背对着他们,似乎知道发生了什么,她也猜测到了,这群军官是为了什么才到后面的车厢来的。
“若是他们要动手,不开枪的话,我认为我们还是有胜算的。”公曲小声说道,他挺直腰板,自信又克制。
“还是不要乱动的好,等会儿还有好戏看呢。”心岩没有回头,她掰开饭团,一点一点吃着。
“心岩说的对,眼看着就要回华北了,撑过今晚,明日中午到了站,咱们也就安全了。”
思孑看了看心岩的背影,好奇她在看些什么,走近点看,才看见桌子上的铜镜,透过铜镜看见心岩的那一刻,他顿时吓了一跳,差点叫出声来,哐当一下,他被心岩捂住嘴按在墙上。
“吃你的东西,别说话。”
冰冷的双眸倒映着思孑慌张的样子,公曲也捂住嘴,似乎看见了什么让人不禁惊呼的东西。
“你的脸!?”思孑小声问道。
原来,心岩在床边坐着,是对着铜镜,把干粮里的紫菜贴在自己的眉毛上,还用红笔为自己的嘴唇外头上了色,原本秀丽冰洁的少女,此刻成了腊肠嘴紫菜眉的麻脸丑小鸭。
这样貌任谁看了都会像思孑那样,惊呼一声上帝。
“待会儿你就明白了。”
思孑憋着笑,看着心岩牙齿上贴好的紫菜。
过了一会儿,思孑也上了床,公曲在桌上坐着闭目养神,那些军官大吼大叫着从后头过来,伴之而来的是正在哭喊的年轻妇人,如心岩所料,这些军人见车头的长官心情不适,预备从最末一节车厢开始搜索,找些样貌不错身材丰满的女子。
心岩散着头发抬着手在空中舞动,那洋人士兵见了,立马关上了帘子,他们往前面继续搜索着。
女人的头发被洋人使劲抓住,她竭力哭喊,后头的丈夫已然被一拳打晕,几个洋人虽不算健壮,但是都十分高大,肌肉也有一定的强度,手臂更是十分有力,再加之枪械横跨在腰上,基本上没人敢反抗。
从走道一路过去,悲声连绵不绝,大家都害怕着,恳求着,被抓去的不是自己或者自己的亲人。
思孑一个人趴在床上,心情低落极了,他讨厌这样的世道,从小便乐于看些历史书籍的他,心里第一次蹦出这样的想法:中国的土地上,凭什么要让洋人特权横行?
底下的公曲正给心岩竖起大拇指,外面正能听见女人的惨叫,管理队的人,从门外走过,连连叹气,他们嘴里嘟囔着。
若是我们也有手枪,非毙了你们几个洋人不成,他们心想。
……
车外的白光熄灭,车厢里亮着几盏油灯,车厢里的乘客们,有的拿着坚硬的馒头啃咬,心里默默挂念家乡的亲人;有的坐在座位上靠着车窗昏睡,却丝毫不觉有人正偷偷地窃取着自己手里的财物;有的躺在床上数着自己东山再起的钱袋,见四下无人又放回自己的裤裆里;有的夫妻环抱哭泣,有的抱着婴儿哺乳,有的画着画,有的坐着,有的躺,有的做着美好的梦……
车外山峦的自然壮美似乎不比车内的人间百态逊色,它们延绵不绝,山岭的后头便是渤海,黄昏的霞光倒映着,太阳在乌鸦的悲鸣声中下了山。
漆黑的车外,没有一点光亮,思孑想在在车厢里点盏油灯,这油灯要另外交钱,公曲过去交了定金便拿着油灯回来,油灯挂在天花板上的铁钩上,照亮了整个车厢,底下的心岩盖着毛毯背过身去,紫菜从她的眉毛上落下,她疲惫的双眼已经无法再睁开,呼呼睡了下去。
因为椅子不舒服,公曲在旁边的地上坐着,毛毯垫在屁股底下,他歪着头看着冰冷的铁皮隔板,隔板很快也发热了,他的手牵着长长的细线,线的另外一头横放在帘子面前,只要有人推开帘子,他手里的细线便会波动。
思孑趴在床上,他拿出写着“莫名”字样的信封,想起自己之所以被困在南京为一路奔波要回到华北都是因为自己看了一封书信,他还记得里面的内容,记得自己看见父亲消息之时惊慌的反应,现在回想起来觉得自己真是可笑至极,但是一切又十分值得。
他摸一摸书信上已经风干的墨迹,他有些后悔,直至分别仍然以莫名之名与这些患难与共的真心好友相处。惭愧涌上心头。转而他又想起花赞,想起在地室里,与花赞共同书写自己名字的场景,他的眼里不知不觉就湿润了,他把挂在床边的手帕取下,擦擦眼泪后,他爬起身把窗户拉上,原本风声微妙的车厢里,顿时安静了不少。
他打开信封,信封里有块东西掉了出来,他没有搭理,而是被皱皱巴巴的信纸吸引了目光,展信如见人。
莫名:
我努力想象这是与你的单独对话,我希望你的身旁没有别人。
看到这封信的你,自然好奇我有什么只能跟你诉说的秘密。
在此我开门见山,我一路上偷偷收集了不少材料,许多晚上我外出小解,都是去寻些能用的药物,这些药物都是按照《催眠卷》中的符印要求去找的,若你记得,我叔公的催眠技艺高超,但是唯有一个符印他还没有成功制成过,我也试过自己制造符印,只是现在的我甚至连普通的短期符印都做不好。
这便是我不得不离开你们回到南京的真正原因,我必须提升自己的能力,能够帮助你——便是我跟随你的初衷,我希望你等我!(这几个字十分刺眼,像是刻意写得重了些。)
信封里放了一块用过的银制符印,这是我左家祖传的宝物,虽不算贵重但也足斤足两,可别偷偷卖了换些大洋花了去(思孑笑了笑)。
至于这符印的作用,我在唐山有一位远方亲戚,他在唐山的周子街开了一家当铺,店家的名字叫左台,是个眉尾有痣的中年人。
一年后的三月初一,我在唐山等你。
在我重新等到你之前,你绝不能死!
至于重聚何故,绝非叙旧!但是不见不散
《催眠卷》之中叔公没能继续制成的符印名为忘情符。
它的作用我不便多说,我只说一句:忘情符是最有希望让你不再遭受读心迫害的符印。
一年后如果你还活着,我便为你超脱读心术的亡魂,让你重归凡间。
此致
祝安。
……
思孑看着皱皱巴巴的信纸似乎能够想象左邱写下这封信,费了多少纸张,他并没有表现得多么惊讶,一路上,他多多少少能够察觉到左邱的目的。
他闭上眼睛,期盼着那天的到来。
思孑把原来挂在脖子上的玉佩取下,把符印换了上去。符印的效果已然失去,上面的画着黑色与白色的图案,在橘黄色的油灯底下,有着奇幻的光芒。
……
正午时分,随着列车的一声鸣笛,乌黑的浓烟冒出,缓缓地,列车在唐山停了车。
思孑没有离开过华北,自然也不知道自己所在的是哪个城市,此行到达唐山,也算是列车能够送几位少年到达的终点站了,虽然暂且能认得出回去的路,但是印象有些模糊,思孑在车上询问公曲后才知道,再往西行进大约十公里的路程就能到达田家,他们预备租辆马车过去。
思孑折好毛毯放入背袋,便到下铺穿上鞋子,他先一步走出车外,外头还算暖和,只是风有些大,里面的心岩穿上外套走了出来,她的脸已经洗掉涂鸦,像变了个人似的。
“公曲,快点!”
“来了。”
公曲提着个大箱子,里面放着三人在淮城买的礼品,他一边说话,一边往车门走去,一个男人十分匆忙地往门口跑来,他眼睛往后面瞥,并没有看见公曲。
哐当一声。
公曲提着的行李箱绊倒了男人,他往地上翻了个跟头,刚才放手贴墙完美避免碰撞的公曲似乎只是本能地躲避,他看着男人手里的包裹,什么东西闪耀着,磕在地上时还发出了十分清脆的响声。
“您没事吧?”
思孑想把男人扶起来,他的额头显然磕破了皮,鲜红的血流了下来,但是他神色匆忙,似乎要立刻离开,他推开过来搀扶的思孑,往城里跑去。
“我们走吧,”思孑慢慢站起来,他勉强地笑着,说道:“要赶紧赶路才是。”
心岩等思孑走到身边,抬起手,思孑吓得赶紧闭上眼,只感觉到她正在拍自己的背袋,原来是坐在地上,背袋和衣服都占了许多灰尘,心岩拍了几下,便又在走来的公曲身上擦了手,公曲严肃地吐槽了这一做法,原本心情低落的思孑捧腹大笑。
二人看思孑笑了,默契地看了一眼彼此,也一同笑着。
……
“我听说林家茶叶甩卖,陈七他俩收了两斤龙井回来,这要是到别地甩卖,肯定能赚不少钱……”
奢侈华丽的钱氏银行唐山分行门前,几个皮肤黝黑的壮汉说着话,他们手上拉着车,见三个少年经过,便停下谈话,大声叫喊着。
“搭车?”那车夫热情地问道,他开始走动,想要揽客。
心岩回头看了他一眼,那车夫立刻吓了一激灵,他后退着回到了原来的位置,心想这小姑娘怎么如此生气,像只母老虎。
“就在前面。”公曲说道。
他看着拐角处的停车场,已然有些迫不及待,那儿停着许多马车,他们就近找了一位老师傅,谈妥了价钱,便带着行李上了车。
“往西走二十里路,要些时辰。”老师傅眯着眼十分正经地说。
“我们就是本地人,也常坐马车,这点路,您要是愿意,半个时辰都不用。”
老师傅笑了笑,接着问:“你们要去那儿的农场做甚?那儿……”
公曲打断了老师傅的话,赶紧回道:“我们要去找人。”
他想起一开始的约定,为了不暴露几个人的身份,他有些着急。
心岩看老师傅的语气,似乎有着很大的疑问,但是她没有着急开口,而是看思孑与公曲是否有察觉。
但不凑巧的是,此时的思孑并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分析,他的眼睛始终望着车外的热闹街道,激动的心扑通扑通跳着,脑海里净想着待会儿见到花赞、先生还有老钟要说的话,他努力组织语言,希望能够得到他们的谅解,希望快些得到原本就属于自己的舒适与安宁。
心岩看二人镇定自若,还时不时傻笑,便当作是自己的错觉。
车上的人沉默了许久,马车在大路上穿梭,来来往往的人潮十分热闹,马车不时停下避让行人,老师傅干练的嗓门叫喊几声催堵着道路的人快些走开。
等马车出了主城,他们在后座上四处看去,这偌大的城市外围,如画卷一般的田园风光映入眼帘,远处的高山东侧,一排城市高楼拔地而起,金灿灿的钱氏大名刻在最高的大楼楼顶,那儿就是钱家所在的金融区,与他隔山相望的地方,也正是马车前行的方向——唐山的西面——便是田家所在,马车两旁的大片绿色,满满的茶香麦香,便都是田家的庞大家业。
思孑的眼睛发着光,眼里满是对先生治理能力的崇拜。
心岩看着思孑,似乎也为他而高兴,但是她也知道,将思孑安全送回田家,自己的首要任务也即将完成,她低头思考着。
思孑拍拍她的肩膀,心岩吓了一跳,还以为自己被思孑读心了,她抬头一看,原来思孑只是在向他讲解哪些地区是哪种植物。
思孑并没有多想,恰恰相反的是,思孑从未想过心岩会离开自己,身旁有心岩在,似乎已经成了一种习惯。
“那儿的茶叶就是咱们先前看过的金装龙井的产出地,我听先生说每年的收成都十分不错。”
老师傅笑了笑,他说道:“先生确实是治理有方,自从接手田地以来,昨天才刚刚抛售过一些高等茶叶,大伙可都是抢着要的。”
接手?心岩暗自想着,毕竟她并不了解田家的过去,她的疑惑一点点加深了,但是在思孑听来,这个接手应该是指囚先生接手田家的治理以来,他认为老师傅夸赞先生是理所当然,极为同意地点着头。
北边的麦田上几个农民正在劳作,他们三三两两分布在巨大的版图各处,每两个人负责一片种植区域,并且都穿着同样的红色防晒服。
心岩指着那些红衣问道:“那些人可都是田家的下人?”
她这话说得十分大声,似乎不仅仅是问眼前的思孑。
“这红衣的是林家的下属佣人,现如今这片地,归属很复杂,换做一个月前,那确实都是田家的,田家的地倒卖之后,便用颜色区分各家的用地了……”
……
思孑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消失,老师傅的话语一句一句回荡在耳边。
这话里的每一个字都敲在思孑的心上,他犹如石板上的壁画,这壁画的正中央,原本积极跳动的心脏位置,忽地被撞出一丝裂痕。
思孑接着问道:“倒卖了?”
“原来你们都不知道啊?我听你们要去林家的农场,还以为你们是林家的人呢?”
壁画的裂痕逐渐扩大,在壁画的不远处,一只乌鸦飞来。
“林家?不是田家吗?”
“田家?”老师傅这时笑了笑,像是在嘲笑田氏一般,他说道:“田家的大当家卖了地,带着全家迁去海外了。”
“什么?!”
那乌鸦穿过画中人的心脏,壁画在撞击之下碎成粉末,随风飘去,原本跳动的心脏四分五裂,在风中流出血来。
血液滴落在思孑的裤腿上,他的眼睛流着血,他望眼欲穿,想要从老师傅身上看到真相。
但是,老师傅并没有必要撒谎,他的每一个字,都是真。
马车在那不久后便到了距离唐山城门二十里开外的农场入口,虽然大门已经修整得面目全非的,但从框架以及门后的绿植上仍然可以看见田家的影子。
这儿确实就是原来的田家大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