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这世上只有两种人,赢家和输家。此刻的高玄便是那个输家,但……他竟莫名其妙的对那个赢家产生了亲近感。
沙思甜肯定不是她的真名,但那个不重要,高玄是我的真名么?他如是想着。但他想什么也不重要了,墨显忠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一使劲儿,恶狠狠扔到沙思甜脚下。
她呆呆的看着那匕首翻滚过来,小声嘀咕:“我从没想过杀人,我只是骗子,只是小偷,不是杀手。但……但你已听到他的名字,在师父临死前,我曾发过誓……”
“所以,你……必须死。”墨显忠狂笑着,虽然力气恢复还不到五成,但也震的高玄耳鼓发疼。
墨显忠深爱沙思甜,见她似乎对高玄颇有好感,一时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便欲杀之而后快。若非如此,他也不是一个残忍的人。所以他这句话说得咬牙切齿,将“必须死”三个字说的极是大声,接近嘶鸣。
正当高玄极度凌乱又无计可施时,一个熟悉的女子声音自庙门传来,大吼了一声“谁敢!”
又听“噗”的一声,高玄只觉头上一股劲凤扫过,一抬头,一条白影在空中“呼呼”打了几个圈圈,稳稳的落在他身前。
这跟竹竿,携风带势,有如雷霆一击:沙思甜看到了。但竹竿速度实在太快,而且离她足有五尺,她腾的站起却已来不及阻挡。墨显忠也看到了。但凭他原本的三脚猫功夫,加上内力尚未恢复,又怎能接得住?便使尽吃奶的力气向旁边翻滚,那竹竿噗的一声将神案击得粉碎。
等众人缓过神来,一个白衣蒙面女子已落在他们和高玄中间。
高玄顿时心花怒放,听声音,看身材,这女子分明是李雪主。刚欲叫喊出来,突然看到她面颊蒙着丝巾——既然她不想暴露身份,自己又怎能说破?
“南白北墨,偷骗双绝。”李雪主先说了一句,接下来训斥道:“没想到墨展颜墨老英雄的女徒弟如此出息,儿子却自甘堕落,不仅愚蠢,更加无耻。”
高玄突的想到在开封那个盗取夜明珠的慕连茹,据无肠公子说有一个高大上的称号,叫圣手无敌遁地鼠,不正是墨家大弟子?
他一抹冷汗,心虚起来。
墨显忠大吼道:“你既知我墨家名号,又何必多管闲事?”显然他以自己是墨家人而感到豪横。
“屁话,咳咳……”李雪主动了真怒,骂道:“墨老英雄偷骗双绝,偷的是鱼肉百姓的皇宫贵族,骗的是不仁不义的富商巨贾,得来钱财又都分给穷苦百姓,何时教的你草菅人命,乱杀无辜?”
屁话——高玄将这个词儿引为经典,听来实在痛快极了。他从未听李雪主爆过粗口,哪怕是自己极其任性又做了极错事情的时候,她都能骂的文精雅致,有条有理。如今见儿子被欺负,老娘当真从心底暴怒出来。
高玄心里乐开了花。
沙思甜见势不妙,一个劲儿给墨显忠使眼色,示意他不要逞能强辩。可墨显忠是个死心眼子,继续豪横:“这就是我家老爷子立下的规矩,他临死前说谁要听到我的名字,谁就得死。哼,不信你问我师妹。”
沙思甜闭起眼睛,头微微的摇着。即便对墨显忠的言行极度不满,她也不愿在此时说出口来!
李雪主瞧她模样,知她有难言之隐,将火头又对准墨显忠:“你若不存了杀人之心,又何必故意把名字说出来?大丈夫敢作敢当,别像个下三烂,架词狡辩只会让人更瞧不起你!”
墨显忠满心不服,道:“好,那我和你讲理。这小子用药将我迷倒,欲劫夺我们的钱财,又勾搭我媳妇,你说该杀不该杀?”
“你们的钱财?你说说那些黄白珠宝哪一件是你墨家的?哪一件是你墨显忠的?”李雪主不客气的回道,“你骗别人理所当然,别人骗你就要恃强杀人?况且这位姑娘何时成了你的老婆,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么?三书六礼,凭据何在?胡言乱语,恬不知耻,岂不坏了人家姑娘的名声?若不是看在你爹面儿上,我真该一掌毙了你。”
“你个兔崽子!”墨显忠虽为人木讷,却也瞧出李雪主是个不好惹的主儿,不敢继续接她火头。而且一来他药劲还未全消,二来他墨家并不以武功擅长,三来他觉得高玄没啥功夫,便柿子专挑软的捏。于是乎对准高玄开炮:“她向着你,我好男不和女斗。咱俩单打独斗。”
“找死。”李雪主一声暴喝,正欲上前发难,沙思甜忽的跪倒,呜呜呜痛哭起来,道:“女……女侠手下留情。我师哥为人憨直,实则对小女情真意切才一时触怒尊严,还望女侠大发慈悲,不与他一般见识才好。”
墨显忠见师妹维护自己,气怒顿时消了大半,但野蛮的劲头还没过,道:“师妹别求她,让他打死我好了。”
“你闭嘴!”李雪主又怼了他一句,见沙思甜楚楚可怜,伸手将她扶起,说:“好姑娘,你这师哥若不训诫一番,以后还指不定给你招惹多大的麻烦呢!”
沙思甜抹了泪珠儿,说:“师哥平时不是这样的。”
“墨展颜老英雄何时仙去的?”李雪主问。
“病逝三年了,”沙思甜说着,似有所悟,“女侠与家师相识?”
“啊……哼……”墨显忠显然不信,“她也就三十来岁,怎能与我爹相识?”
“师哥,女侠刚才那飞枪是岳家枪法,难道你看不出来?”
“这……”墨显忠皱眉想着什么,终于安静下来。
听到岳家枪法,高玄不禁推想自己的身份,暗想难道自己和岳家有什么关联?脑海中的那场激战再度泛起。
“当年岳家军未至颖昌之时,后援补给不上,粮饷兵械不足,正是墨老英雄及时送来银子,岳家军稍作休整才大破金虏的。”李雪主说着,脸上竟露出笑容来,“说来那一场大胜,他老人家居功至伟呢!”
见她对墨展颜十分敬重,沙思甜愁苦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而墨显忠不仅气消了,态度也恭谨起来,“这些事情我爹从未说过,若……若您不说,我们还真不知道,原来我爹也深怀故国之心。您……您是怎么知道的?”
“你知道就好。”李雪主道:“你爹爹可是忠肝义胆的大英雄,你若孝顺,就该多学着点。你难道不知自己为何叫显忠么?他就是要你有一颗忠义之心。”
墨显忠终于被打动,有些羞愧,低声道:“是。”
李雪主问沙思甜道:“你怎能发那么奇怪的誓言?”
“师父他老人家偷遍了大金高官贵族,他们痛恨师父入骨,悬赏捉拿,可就是拿我们没办法。”沙思甜凄然道,“三年前师父病重,担心我和师哥被抓,嘱咐我们隐姓埋名,并让我发誓,若有谁知道师兄是墨家后人,必须灭口。是以……”
李雪主叹了口气:“也真难为他老人家了,但如果你们斗不过对方呢?”
墨显忠粗声接道:“那还用问,当然是逃的远远的。”
李雪主抿嘴一笑,说道:“那你们还不走?记住,要做个有情有义、精忠报国的男子汉,做骗子也要做的像你爹一样。”
墨显忠黯然点头。
李雪主对他交代八个字,“有情有义”是为沙思甜说的,让墨显忠对她体贴些,“精忠报国”则是说给众人。因为那正是岳飞背后所刺的字。
“此一别恐再无相见之日,我想……”沙思甜动容,又看看墨显忠道:“师哥,你先出去等我好么?我和女侠有话说。”
“师妹,前辈,你们慢慢聊。”墨显忠答应了,刚走几步,忽的转头对高玄道:“你也出去。”
高玄急忙贴到李雪主后背,做个鬼脸道:“才不,她只叫你出去。”
墨显忠“哼”了一声出去了。
等他出门,李雪主将面纱摘下,高玄欢喜的喊道:“娘!”
“你闭嘴!看我一会儿怎么修理你。”
见李雪主没好气儿,高玄悻悻的不敢再说。
沙思甜一直瞧着李雪主,这时竟哭了出来。
“你这……这是怎么了?”李雪主惊讶得有些手足无措。
“我是个流浪街头的乞儿,师父见我可怜将我收养,从小到大只有师父和师兄对我好,我也只道这世上只有这两个好人……”
“那我呢?”高玄在李雪主身后探头探脑发问。
沙思甜抿嘴笑了,笑中含泪。
她与李雪主虽初次见面,但李雪主对她处处体贴袒护,她如何不愿亲近?就好像一个始终身处严寒的人,忽然见到一所温暖的房子,又如何愿意离开?她带不走房子,却想将房子留在心里。此时便问道:“女侠能否见告大名?”
“女侠可不敢当,嗯,我姓陈,叫陈雪主。”她本不愿说,但还是说了出来。
“不一定,我娘有时候姓时,有时候姓候,当然,没有‘时候’的时候也姓陈。”高玄稚气犹存,一时半刻闲不住,况且这正是他有所依仗又春风得意的时候。
沙思甜瞧他有点儿可爱,道:“那小弟弟你叫什么?”
高玄立时挺直腰板,道:“我叫……什么玄,娘,我到底姓什么?难道我姓百家姓么?”
李雪主瞥了他一眼,严肃起来,对沙思甜道:“我不能骗你。”言外之意是不能说出高玄的真实姓名。
沙思甜会意,不再强求,深深一礼便向外走去。
“那姐姐的名号呢?”高玄急忙问道。
沙思甜回头嫣然一笑,道:“我叫方萍,在水一方的方,无根浮萍的萍。”
“等等萍姐姐。”高玄说着,就去乱草铺里扣青砖,“你们的财宝可别忘拿。”
“即是浮萍,何须金银?”方萍道,“送给你啦,那个什么玄。”
方萍这个名字,将永远刻在高玄的心里。
这是他第一个有一丝丝心动的女子,是他机关算尽还能胜他一筹的女子,更可能是永远不会再有交集的女子。就好像流星,即便是流行雨也不会有交叉划过的两颗。
而方萍呢?她在冰寒之中,想留下的那所房子,她在孤苦之中,想记住的那个名字,到底是李雪主还是什么玄?
没有人会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