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以北四百里处,便是北控女真、西扼蒙古的天下雄关——山海关。此地大山北峙,巨海南浸,高岭东环,石河西绕,居天然之险,承造化之功,是明庭北御胡人的重要关隘。
历代王朝都曾有过军事重镇:潼关、襄阳、徐州……但这些重镇多是在城市的基础上加以完善城防而成。唯有山海关,乃是明初为了防备蒙古而于平地拔起的纯粹军镇,极尽防御之能事。
自长城入海处到角山之北的四十里防线,明军在此设有十个关口、三个卫城、十四座烽燧、座炮三十六位、石炮三百位,作为主城的山海关更是高四丈一尺,周千五百二十八丈,凡八里百三十七步,为京城之外、天下之最。
更不用说还有令胡人闻风丧胆的关宁铁骑驻守,其数不过八千,却有全歼近万胡兵的辉煌战绩,麾下骑兵骁勇善战,所配军械为边军之最,其总兵李如松更是以年不满三十而生擒蒙古右贤王的惊世之功名震天下,是年,朝廷下旨由他接替父亲李成梁执掌关宁铁骑。
此后数年,李如松带着这支骑兵穿梭在辽东与漠北各地,平胡乱二十有余,斩蒙古骑兵近千。
朝廷深惮。
如此将才,却生于辽东豪门,父兄数人皆在军中任职,辽东又远离中原,所居胡人众多,朝廷不得行仰仗官兵镇辽,这其中又有多少人心向李氏?
所以朝廷趁势安排李如松接替其父的职位,将李成梁调往他处,更命李如松率关宁铁骑将驻地移到了山海关。这当然不是给他更大的权位,出了山海关便是李氏盘踞的辽东,但山海关仍完全在朝廷掌控之中,将关宁铁骑移到这里,既能更好地防御蒙古,又能为朝廷监视。
这是一天之中的清晨,太阳刚刚升起,守城的明军正在进行第一波轮换。
从后半夜至清晨正是人最嗜睡的时候,但轮换下来的明军即便经过半夜的紧张戒备仍是目光抖擞,精神昂扬,手握长铳,腰挂短刀,队列整齐,足见其精锐。
穿着青色官服的消瘦男子站在城墙上,对每一个经过的士兵报以微笑,士兵们也都笑着回应他。
“监军!”
“见过监军!”
年轻官员叫做李让,是在两个月前由南直隶的一个小吏突然升任关宁军监军的,他本应穿与自己监军身份相匹的绯袍,却因为自己是破格升迁、与制不符而仍穿自己的旧青袍。
也是因为自己这种破天荒的破格升迁,让他被京官敌视,更被山海关的将士敌视,当然,严格来说,后一种应该是——轻蔑。
自从关宁军的驻地改到山海关,朝廷便指派监军辅佐李如松治军,但人人都知道这只不过是以辅佐之名行监督之实,所以历任监军无不都是宦海浮沉数十年,精于人情世故的老臣,只有这样的人精才能在在朝廷与辽东之间周旋,但即便如此也有数位监军或离奇身亡,或被革职罢官。
所以李让来到山海关的时候,迎接他的偏将就直言问他是不是得罪了权贵被派来送死的。
李让回答:“唯奉命耳。”
他从来就不是一个舍生忘死的大丈夫,否则他早就跟着林寻舟浪迹天涯了。他有老母、幼弟需要养活,他当然知道这种反常地升迁是凶多吉少,但关宁监军的俸禄真的高啊,比他原本清闲小吏的俸禄高了太多,他不能不来。
他也的确做好了凶多吉少的打算。
不过……现在这样已经很好了。
最后一批士兵走过他的身旁,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监军辛苦了!早点休息吧!”
李让笑着点头,“是诸位辛苦了。”
从赴任至今不过两月,他几乎是以一己之力改变了山海关将士对他的态度。
天降暴雨,将士们冒雨修缮城防,他也跟着一起上,官服被溅得满是泥浆。
要出关巡边,他一个马术拙劣的文官跟着边军一路北行,没有一次掉队。
礼贤兵卒,宽以待人。
将士们发现自己看错了这个瘦弱的年轻人,他或许是有苦衷才接下此任的,但绝非孱弱的书生之辈。
山海关上下将士都对其敬佩有加。
但也仅止于此了——一旦涉及辽东利益,那些对其敬佩有加的关宁将士就会立马翻脸,毫不留情。
不过来日方长嘛。
李让顺着城墙走到城中,昨夜刚下了些雨,地上还有些水渍,他拎起官服,小心地避开。
一阵响亮的马蹄声由远到近,有数人骑马进城,戎装飒爽,为首的却是个年轻男子。
“吁——”看见李让,男子勒住了缰绳,翻身下马,对身后随从说道:“你们把马牵回去。”
“是!”
待随从们骑马而去,李让拱手行礼,“李将军。”
关宁军总兵李如松,剑眉星目,少年得志,见者无不感其傲慢无礼。
李如松上下打量了一下李让,把马鞭别在腰间,嘲讽道:“监军真是辛苦,不过山海关的守备并不是关宁军的职责。”
“下官昨夜失眠,辽东传来的战报让我心慌意乱,索性登楼与将士共处。”
李如松点点头,往前走去,李让跟在旁边。
“大人谈吐文雅,不像个监军,倒像个军师。”
“不敢当。”
桀骜的将军倒不讨厌这个瘦弱的文官,或许是因为他们同有些许不得已,或许是因为他们年龄相近,又或许是听闻他是林寻舟的故友。
“我听说那位向来狂妄,比之我如何?”李如松也很清楚自己以桀骜闻名朝野,他一直很好奇,好奇另一个同样桀骜的人。
今天他看见消瘦的李让在雨后的城墙下站着,很奇怪这两种人为什么会成为好友,所以他将自己藏了许久的疑问问了出来。
李让很认真地想了想,回答道:“将军统帅千军万马,林寻舟孑然一身,虽然同是桀骜,但不可比较,也无可比较。”
“无可比较?”李如松笑笑,没有再追问,自顾自地往前走着,李让紧追两步跟上。
一路上所见将士都对李如松行礼,有辽兵、也有关兵。从军者,向来只服将才,李如松也乐得待在军中,多次推辞了朝廷调他进京任职的意愿,只不过这在朝廷看来是怎样的就不好说了。
“将军!”李让终于忍不住了,焦急地问他,“辽边之事,究竟如何了?!”
这是十几天前的事情——明军斥候在沈阳城外三十里的大雪中救回了一个衣衫褴褛的男子,在他的包裹里发现了朝鲜官服与朝鲜国王的书信。
他自称是朝鲜丞相柳臣龙,二月初,倭寇于釜山登陆,侵略朝鲜,截止今日,朝鲜全国八道已失,仅剩平安道以北,靠近辽东半岛义州一带尚未为日军所陷,朝鲜王受庇于天道院之后下落不明,上下官员四散奔逃,一片混乱。
堂堂一国丞相,奔至义州,想入明境求援,半路又被倭寇截道,一路追杀,亡命至此,他将朝鲜国王的书信交给边将,泣不成声,恳求明军出兵光复河山。
军情快马加鞭传向内地,却在山海关被截住——停在了李如松手里。
对于柳成龙所说的话,他是断然不信的,他认为朝鲜再怎么不堪,也不是小国,短短十几天,全国沦陷大半,国王下落不明,简直荒谬!
当时李让与他共看的这份书信,其字迹潦草仓促,不似作伪,李如松却对李让说,“此必有诈,是朝鲜托伪情引官兵深入,与倭寇共歼之。”
他要抓了那个柳臣龙来问话,却被李让拦下,一番权衡之后,李如松同意先派曾去过朝鲜、与朝鲜丞相有过照面的人去见一见这个柳臣龙。
得到的回报是——滞留在沈阳的那个满面悲愤的官员的确就是朝鲜丞相柳臣龙。
于是乎,李如松命沈阳辽军总兵祖承训率骑兵三千奔袭据柳臣龙所说盘踞在明朝边境的倭寇——他甚至都没有将这件事上报朝廷,只让边军去处理,也真是这一事件,李让终于感受到为朝廷忌惮的李如松到底有多恃才傲世,桀骜不驯。
李如松出关归来,就是去见了从朝鲜撤回的祖承训,李让迫切地想要知道情况。
“废物。”李如松直接了当地给了祖承训一个恶评,“三千辽军打不过一群倭寇,仅以身免,怎么不和部下一起死在辽东——真是辽人之耻。”
“入朝的官军败了?”李让很是震惊,虽然他来此地不久,倒也跟着李如松巡视过辽东,对此地官兵之军威印象极深,没想到初入朝鲜就是大败而归。
“你自己看吧,这是他写的呈报!”李如松抽出一封书信,厌恶地往空中一抛,李让连忙接住,仔细查看。
……
信中所述:明军受柳臣龙一再哀求,冒暴雨行军,人马俱乏,火器尽湿。抵达之后并没有发现柳臣龙所说的漫山义军,反而是一片荒凉:村无人、州无官,整个朝鲜已经陷入瘫痪。而他们所以为的倭寇也根本不是山野之辈,反而是进退有度,军备完善,阵法娴熟,俨然是官兵之列。
信末,祖承训认为这不是倭寇骚乱,而是倭国举全国之兵攻打朝鲜,否则朝鲜不可能这么快崩溃,要应朝鲜之求出兵,也绝非辽东一地可抗,此事应立即上报朝廷定夺。
李让放下信,难以置信地说道:“倭军?!”
不是为了打家劫舍来苟延残喘的倭寇,而是军械齐全、人数众多、有通兵法的将领统率的正规军。
“管他是什么,晌午我就带关宁军出发,倒要看看是朝鲜不禁打还是我辽军太无能!”
“将军!”李让连忙劝住他,“擅自调兵,乃是大罪!纵然军情紧急,山海关离京城也不远,无论如何都应先上报朝廷。”
“哦?”李如松睨了他一眼,“那好啊,就有劳监军拟信送交朝廷了,我们在沈阳汇合吧。”
“什么?”李让愣在原地,眨了眨眼才明白李如松仍是要擅自调兵,慌忙又追了上去,“将军!将军——”
在还未知晓辽东军情的京城,这里透露着诡异的喜庆。
嘉善公主朱素嫃——招布衣顾少言为驸马。
自大明开国以来,严防外戚专权,天子嫔妃都无有出自豪门,公主驸马也多选自良人,所以嘉善公主招一个布衣为驸马也不是多么稀罕的事情。
就是这布衣驸马在不久前还是位极人臣。
没有铺张的喜事。
没有百官的贺表。
只有一位重伤未愈、面色惨白的驸马,以及紧紧握住驸马的手,挡在他与嘉靖皇帝之间的公主朱素嫃。
嘉靖淡淡地笑笑,拍了拍朱素嫃的肩膀,未说一句话便走了,朱载坖跟在他的后面,临走时朝着她笑了一下。
这是嘉善公主今日收到的唯一祝福。
这是大明王朝最寒酸的宗室婚礼。
路上,内臣将一封书信与一张纸条交给嘉靖,只说有人从城外送信进来,不知何人。
信是谁写的,嘉靖猜得到,写的什么,嘉靖也猜得到,他根本不想看。
不过这张纸条出乎了他的预料。
上面说——让他不准为难徐爱,否则林寻舟会让他好看。
字迹秀丽,明显是出自女子之手,嘉靖想了又想,想起好像是有这么个人,好像是和林寻舟关系不错。
他莞尔一笑,将纸条随手丢弃。
王世贞被放了出来,他出狱的第一件事是去看郎中,他在狱中挨了极惨烈的打,神智都有些恍惚。第二件事是给杨继盛的夫人张氏送去钱粮,帮助她渡过难关。然后躲回家中,紧紧关上大门,不问任何政事。
肆虐京城的骚乱终于平息了,朝鲜的战报也还没有传到朝廷,京城外有一个女子经过。一切都是这么平淡无奇,其下却仍是暗潮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