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鲜,义州边境。
这里毗邻上国,朝鲜在此向来没有设兵,加上地处偏僻,山林鸟兽众多,一直颇为安宁。如今却充斥着从朝鲜各地奔逃败退的朝军,他们蜷缩在城中,寄希望于义州的城墙以及上国的援军,惊恐、不安充斥着整个义州。
而就在义州的不远处,已有不同于朝人装束的军队出没。
这是一支数十人的小队,却装备精良,人人披甲,弓刀在身,首领与部下穿着同样的装束,但凭借气势威严就可以轻易区分出他们。其中还夹杂着几名修道士,白衣长衫,很是突兀。
他们不是在监视义州,这根本不值得留心,他们是在追踪一个从义州跑出去的人。
顺着地上的点点血迹,他们找到了数具尸体,皆是朝人,其中一名年轻修道士上去仔细辨别,点头道:“不错,这就是柳臣龙身旁的近侍。”
“这么说,他的确是跑到明国去了。”倭军首领遥望着远方的山林,在那片山林之后,就是倭人朝思暮想的唐土,现在则叫做明国。
“看来是这样。”年轻修士轻蔑道,“明军随时都会过境,我们也没必要留在这里了,去和你们的大军汇合吧。”
“可我有一事不明——朝鲜大半都在我们掌控之中,旧主又被软禁,你们为何不直接废旧立新?”
“因为明国啊,就算没有柳臣龙,明国早晚也会知道这件事的,不解决即将入朝的明军,这位子怎么做得安稳。”
首领轻轻一哼,“关白必将入主唐土。”
“是吗?”年轻修士微微一笑,“那就预祝成功了。”
被李如松扣留的边情,终于在三月初被送达了京城,一同抵达的还有关宁监军李让所写的奏折。
“倭军?”嘉靖随意地问着严嵩,他手里拿的不是军情呈报,而是李让的奏折。
严嵩将呈报放下,“回陛下,沈阳传来的战报确实如此,同时,留京的朝鲜国使也收到了朝鲜丞相的信函,还有柳臣龙写给京中诸贵的信,希望他们帮忙游说,以期朝廷早日出兵,但这些信此前都被拦在了山海关。”
嘉靖玩味地审视着李让的奏折,一边问道:“那首辅以为,李如松为何将信截流不发呢?”
“李如松恃才傲物,为众人所知,此番截流,想必是对边情不以为意,仅凭边军便足以应付。”
“是么——他就不怕有人告他谋反?”
“这…李将军年不过二十五,正是男儿血气方刚之时,恐怕最是不屑于官场心思。”
“我看是有恃无恐吧。”
“李将军为朝廷百年难得一遇的将才,的确是有些恃才傲物。”
“恃才傲物?首辅别装傻了——他恃的明明是关宁军。”嘉靖阴沉地说道,“关宁军是朝廷呕心沥血、倾尽万两金银才组建的精兵,特地调往辽东备胡,没想到几代下来,倒成了他李家的私军。”
严嵩低着头,不愿对此多言。
嘉靖扬了扬手中的奏折,冷笑不已,“朝廷派去的监军倒也很会明哲保身啊——这奏折里,先是把自己撇得一干二净,说劝阻不了李如松调兵,又说边患紧急,让朝廷速速定夺,自己待在山海关说是等候差遣,好一副忠臣做派啊。”
关宁监军?严嵩想起来了,这就是在南直隶倭乱时被破格提拔的那个小吏,他是——林寻舟的旧友。
严嵩明白了嘉靖为什么会说这番话,这当然不是感叹自己当初识人不慧,他想了想,回道:“陛下,此人身为监军却胆小畏事、轻职蔑责,有违朝廷所托,又与反贼林寻舟私交甚密,为朝廷计,臣请将他革职查办!”
“革职查办?”嘉靖沉吟了一会,“这倒还不至于,朝廷将他破格提拔就是希望他能平衡辽东与朝廷之间的关系,现在看来李如松倒不是很排斥他,就先留着吧,让内阁下令命他与李如松汇合。”
“是,但朝鲜之事究竟作何处理呢?朝鲜素来奉天朝为上朔,此番遭难,朝廷不可坐视不理。”
倭国素来窥伺中原,此番侵朝,是以为后图,嘉靖看得很明白,若坐视不理,一旦倭人在朝鲜站稳脚跟,必然进图中原,与其日后靡费百万,不如在朝鲜御敌,正好李如松冒进,可以名正言顺地关宁军接敌,可倭军不知数量多少,仅凭关宁军恐怕难以支撑。
更何况——朝鲜王下落不明,多半是被天道院挟持,天道院是一群什么人,嘉靖是非常清楚的,倭人大举进犯,这其中一定有他们插手,但嘉靖并不打算对天道院下手,朝鲜宗室与天道院并立相争,大明才能稳坐上国之位,更何况天道院……
左右思索一番,嘉靖说道:“从蓟州调兵去往辽东吧。”
蓟州——大明九边重镇之一,设立之初是为了牵制九边其他重镇以及防备京营,以防叛乱。时至今日,京城守卫远胜从前,蓟州军镇已与其他九边无异。
驻守在此地的,正是年初因平倭乱有功而被升迁的戚继光。
“陛下,调戚继光北上,蓟州的防备该当何处呢?”
“不需要他北上,派副将领兵即可——以放关宁军力有不逮。”
严嵩明白了。
“再令入朝官军:光复朝鲜王京之后,即按兵不动,听候朝廷之命。”
“臣遵旨。”
山海关内,李让坐在南门之外,神情仄仄。
来往军士打趣他,“监军又在想那位张平吗?”
李让笑了笑,摆摆手,没在意他们的打趣。在他刚到山海关的时候,心心念着答应南直隶王大娘要帮她找儿子张平,于是乎逢人便问,问不到,还要托人去其他军镇打听,一时为人们嬉笑。但这么久过去,他都没有找到张平,心思也淡了许多,或许张平不在辽东呢?
他这次是在等朝廷的回文。
他是不想去辽东,毕竟有可能死在哪里。
就在几个月前,他还对围攻应天府的倭寇高手不屑一顾,如今却变得胆小怕事。
可那时他不过是一个为了几两银子可以被人打得半死的小吏,日子毫无指望,甚至于敢一怒轻生死;如今他身为关宁监军,月俸翻了何止数倍,所以他不得不好好活着,只要他活着,每个月就能拿到一大笔俸禄,寄回家里,给弟弟、给母亲……
他怕朝廷看出来责难他,其实更多的是自己责难自己……
等了许久,今天回报大概是不会来了吧,他站起来往回走。
一路穿行,一路应话。
“监军”
“李监军。”
“李大人。”
他一一点头,往僻静处走去。在山海关的一角,他租了间民房,他实在是住不惯大气磅礴的总兵府。
吱呀一声,李让推开屋门,屋内坐着一个女子,半撑着脑袋,百无聊赖地把玩着随身的秀剑。
“你怎么还没走?”李让无奈扶额,转身关上了门。
谭如鸣是前天夜里找到李让的,彼时他早已就寝,谭如鸣硬生生把他晃醒,把他吓得不轻。
“我不是说了吗,我来找林寻舟!”谭如鸣白了李让一眼,她把书院的事情全都告诉了李让。
“可他不在这里啊。”
“我知道啊,院长说他要来,所以我在这里等他。”
李让叹了口气,坐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茶,也准备给谭如鸣倒一杯,被她拒绝,“太苦,不喝。”
这茶是李让从南直隶带过来的,他一直都不觉得苦,也很奇怪谭如鸣为什么觉得苦。
“书院倒了。”谭如鸣幽幽地说道。
这是她的苦。
李让抿了一口茶,也开始觉得苦了。
两人相对而坐,此情此景正如数月之前李让初回书院之时。那时两人也谈了这些话,只不过没有这么沉重。
今时不同往日了。
“好、好啊——院长终于可以潜心治学了。”李让说了句自己都不信的话。
谭如鸣问他,“你说——小师叔到底去哪了呢?”
没人答得出这个问题。
“没事的,林寻舟还在呢。”李让安慰他。
谭如鸣不屑一顾,“他是还在,可那蠢货到底在哪呢?”
——
“你们又在骂我。”
有人推门而入,一如当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