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退到稍早些时候,嘉靖一行人仍在大漠中游荡。
说是游荡,是因为他们不知去向何方,原本预定的返程因为马匪的突然出现而被打乱,虽然两名大内侍卫加上陈洪很轻易地就杀了他们,却不免迷失了方向。
天上苍鹰掠过,传闻胡人豢鹰以查敌情,不知真假。
两道血线飚上天空。
嘉靖惊诧地看着身边的两名大内侍卫软软地瘫了下去。
银线被缓缓收回红袍之中,陈洪微笑着看着嘉靖。
不言而喻。
嘉靖沉默半晌,问他,“南直隶的军火案查出来了?”
“回陛下,没有。”
“因为背后的主使就是你。”
“陛下英明。”
“缺钱?”
陈洪摇头,“想坐一坐你的位置。”
嘉靖哑然失笑,“自古以来还未有太监做天下的例子。”
“那我就做这开天地来第一人吧。”
风携尘起,杀气弥漫。
“你应该明白,杀了我,你也做不了皇帝。”
“我知道啊,还有太子在嘛。”陈洪阴柔地抚摸着自己的红袍,“所以我才把你骗来漠北,好让冯保下手啊。”
嘉靖明白了——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篡位,陈洪只说了几点,想必他还有更多的安排没有说出。
自己还能活着回去吗?
这里是漠北,场面被马匪盘踞,这些亡命之徒只有在边军出关扫荡或者胡人大举南下的时候才会暂避锋芒,求助他们只会死得更快。
边军呢?现在是二月,边军不会在这个时候出关扫荡,若是巡逻的斥候必然不是陈洪的对手。
胡人?更不可能。
自己一世英名,居然栽在小人之手?
荒谬。
陈洪似乎看穿了嘉靖的心思,笑容更甚,“陛下无须担心,我会让世人知道是胡人埋伏了陛下的。”
“那你就是千古罪人。”嘉靖冷冷道。
“原来你真的在乎天子百姓!”陈洪有些惊讶,“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天下不乱,我还真不好坐这个位置。”
“为什么要谋逆?”
“没什么特别的理由,纯粹就是想要权力罢了。
自古以来篡位的人多半都是这个理由,只不过有的人会稍作掩饰,有的人根本不在乎非议。
少有人是真的救济苍生吧。
陈洪一步步逼近,嘉靖却毫不慌张,他本就做好了死的准备才来草原的,只不过他以为杀他的人会是林寻舟。
红袍一抖,一缕银线垂下,被陈洪缠在指尖,似乎他并不想用穿喉的方式简单杀了嘉靖。
嘉靖静静看着陈洪向他走来,二人之间的距离不到十步。
抬手,撤线,再缠线。
陈洪就这样把玩着手中银线,终于在某次缠线之时抓了一空——银线断了。
这时,他才忽地感觉到面颊有些刺痛,伸手一摸,竟隐有血迹。
即使再凛冽的寒风也刮不破人的肌肤,更何况漠北的风沙远不及此。
普通的风沙的确做不到,但若是风沙中夹杂了剑气呢?
他们正站在下风处。
陈洪猛然回头,一眼望见了高处的林寻舟。
那匹瘦马狂奔了一路,几近气竭,陡然勒马,不由得一声哀鸣。
林寻舟从马上跳下,轻抚马背,解开缰绳给它喘气。
他面无表情地扫过陈洪,目光落在嘉靖身上,极尽讽刺鄙夷。
下处二人俱是目瞪口呆,不明白林寻舟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又准备做什么,一时怔在了原地。
“别想了。”林寻舟说道,“听说有人要杀皇帝,我来看看。”
陈洪转过身,面对着林寻舟,他倒不怕将后背暴露给嘉靖,现在能伤到他的只有林寻舟。正如他虽然离嘉靖很近,却没有第一时间突进,挟嘉靖以自保,一切都得看林寻舟的意图再决定。
“那您来做什么呢?”
林寻舟没有回答,四周风沙却陡然加剧,肌肤割接之感更甚从前。
其意不言自明。
陈洪仍是没有动,他不敢说能打赢林寻舟,最好的办法似乎是用嘉靖的性命来要挟林寻舟,但他同时心里也没有底,他怎么保证林寻舟不会把他们一起杀掉呢?
他要的是活下来当皇帝,而不是用自己的命换皇帝的命。
数次呼吸之间,陈洪平复了心绪,攥紧剩下的一根银线,猛地朝林寻舟抖去。
瞬息即至!
林寻舟拔剑横挡,一声重响,竟被生生震退。再看银线,已是十丈长蛇,随风沙狂舞,左右横扫,飞沙走石,又如飞鸟啄食,势比迅雷。
连挡三剑,林寻舟已退三步,在银蛇再次高高跃起之时,青光乍现乍收,缓缓汇于剑上。
林寻舟屏息凝神,倏然一剑挥出,便是一条青蛇腾空。
两蛇相触,银蛇一口便咬在了青蛇七寸之处,正欲将其一口咬断之时,青蛇忽地化为青气,四散开来,又立刻凝成青蛇,紧紧绞住银蛇,一口便咬断了蛇头。
噗——陈洪喷出一大口心血,踉跄倒下,不可置信地望着手中的银线,它仍是和在自己袖中时一样柔软,但已了无生机。
一声长啸,陈洪撕开袖口,露出瘦骨嶙峋的双爪,还有那尖长的指甲,须发乱舞,呼啸而至。
林寻舟迎面而上,直刺面门,陈洪竟用双手挡剑,血崩三尺,剑身却也不得而入。
剑势再变,瘦爪再挡,一连数次,林寻舟竟被逼到嘉靖面前。
再贸然接招,可能会伤及嘉靖,那他一路赶来打这一架岂不毫无意义。
嘉靖一直神情复杂地站在后方,这时候u倒真不是想自持什么风度临危不惧,实在是双蛇乱舞,退无可退。
林寻舟往后瞥了一眼,轻声道:“滚。”
嘉靖勃然大怒,然后掉头就跑。
雨势渐大。
顾少言把朱载坖与朱素嫃护在身后,严世蕃一脸惊慌,却仍努力地搀住严嵩。
乾清宫的玉石阶梯前已经躺了一大片尸体,鲜血混杂着雨水一阶一阶地淌下,在凹处汇聚成血塘。
这些全是鞑官们的尸体,虽然他们人数众多,奈何禁军却拥有火器,借着玉阶雕栏的掩护射杀了一大批鞑官。
不过他们的火药终究是有限的,打到现在,已经不主动向鞑官射击了,双方隔着玉阶相望对峙。
冯保静静站在鞑官身后,丝毫不担心会引起喧闹的样子。
朱载坖撇开顾少言,独自站到前面看着冯保,居高临下,竟显得比冯保还要平静,不知是谁被逼宫。
顾少言冷冷地盯着他,却是心绪不宁:冯保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谋逆逼宫,必然有万全准备。
派去联络后殿的禁军一去不返,想必凶多吉少,他们只能凭着残余十几名禁军手中的火器抵挡,一旦火药告罄,人数众多的鞑官必然会一拥而上……
风起雨偏,几滴雨水越过屋檐落到顾少言脸上——下雨!
顾少言猛地反应过来,一把冲到前面检查禁军的火器,果不其然——已经半潮。
禁军能撑到现在全凭火器,一旦雨势加大,必然使火药受潮,火器作废,那就真是万劫不复。
“你们撤到屋檐下来!”顾少言大喊。
“不行……”禁军首领低声道,“乾清宫地势甚高,一旦撤到檐下,玉阶便成了死角,逆贼大可借此掩护冲上前来。”
这些禁军只能坚守在此,等待既定的结局。即便如此,仍无一人退却,皆是对冯保怒目而视。
“大人——早做打算。”
顾少言咬了咬牙,望向身后数人。
严嵩站了出来,声音不温不火,“冯公公这是在做什么呢?”
“造反啊。”冯保笑道,他很清楚这些宦海浮沉数十年的老人最喜欢做的事便是谈判与妥协,他最不喜欢这样,所以一开始就把话说绝。
果不其然,严嵩沉默半晌,才说道:“造反是要诛九族的。”
“我们既然敢做,还怕诛九族?”
“你们成不了。”朱载坖出声,“哪怕杀了我,等父皇回来,你们照样是死。”
冯保鞠了一躬,“殿下无须担心,陛下自有他的归宿。”
“陈洪……是么?”
冯保笑而不语。
“漠北有众多边军斥候,父皇身边还有大内高手,陈洪不一定能得手。”
冯保笑得更欢了,“殿下放心,哪怕陈公公死了,陛下一样回不来。”
朱载坖就那样看着笑容扭曲的冯保,甚是平静。
最后一道剑气贯穿了陈洪的胸膛之后,他终于踉跄着仰面倒下,了无生气的双眸和惨淡的嘴唇证明了这个人彻底死了。
林寻舟受了不轻的伤,他原以为那条银蛇就已经是陈洪最后的招数了,果然还是小看了大内。
深深地吸了几口气,林寻舟插剑回鞘,朝自己的马走去。
嘉靖叫住了他,“为什么救我?”
林寻舟瞥了他一眼,“只是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我不会承你的情。”嘉靖说道,“你救得的是一个叫朱厚熜的人,而不是大明皇帝。”
林寻舟理都没理他,撕开衣袖,简单包扎了伤口,翻身上马。
下一秒,他就明白走不了了。
裹挟在风沙之中的除了残留的血气,还有不同的气味。
那是牛羊、青草、奶酒混合而成的草原上独有的气味,打当然,还掺杂着新鲜的血腥气。
一道黑线出现在沙漠之上。
骑兵们神色漠然地望着下方,手按在腰间的蒙古弯刀之上,马头覆甲,马身一侧挂着蒙古骑兵特有的弯弓,另一侧是满满一壶的箭矢。
除了蒙古王庭,没有任何一支蒙古骑兵能有这样的装备。
林寻舟显得很平静,自己与这群骑兵对峙,顺便朝嘉靖使了一个眼色,后者立刻跑到自己的马边,翻身上来。
他没打算谈判,估计语言不通,不过这种阵势摆明了就是来杀人的,
看来陈洪是打算把嘉靖交给蒙古,以换取自己的皇位,这确实可行,可惜被林寻舟搅了美梦。
沉默愈久,肃杀之气愈重,林寻舟去粗略扫了一眼,包围他们的蒙古骑兵大约有五百之众。五百人马,吐息一致,气势凛然,这就是王庭的骑兵吗?
终于在某个余气已出,新气未进的关头,林寻舟调转马头,朝嘉靖喊了一声,“跑!”
两人两马飞快地向南奔去。
身后,蒙古骑兵徐徐而下。
若在空中俯瞰,便能见到一片黑潮在追逐着一前一后两个小点,距离越来越近。
胡马骄横,无论是耐力还是持久力都远胜于中原之马,胡人凭此来去如风,辅之精湛弓法,十发九中,屡屡重创边军。
倏——箭矢掠过,被林寻舟侧身避开。
他们到底还是准备杀人。
林寻舟向后斜睨了一眼,嘉靖伏在马上,紧张却不慌乱,他同样也在看林寻舟,却没有出声说任何话。
林寻舟同样也不知道说什么。
事情变成这样实在是有些荒谬——他本就是想杀嘉靖的人,却莫名其妙跑来救了嘉靖,接着又一起被蒙古骑兵追杀,现在看来还得再救嘉靖一次,否则他这一趟就算是白跑了。
林寻舟稍微一松缰绳,立刻就被嘉靖甩到了后面,嘉靖迟疑地望了他一眼,疾驰而去。
林寻舟勒马驻足,身后黑潮滚滚而来,将他围在其中,有几名骑兵想要绕过林寻舟去追嘉靖,一道剑气闪过,人马分裂,血肉散乱一地。这下他们都明白要追嘉靖就不可能绕过林寻舟,便纷纷将他包围。
五百骑兵,化作两道黑潮绞向林寻舟,林寻舟踏马而起,直接跳入黑潮,踩着骑兵们的肩甲而跳,弯刀乱舞,被林寻舟一一躲过,拔剑下刺,剑气轻易地就贯穿了身下的人马。
宛如黑潮之上的弄潮人。
双方交错,蒙古骑兵迂回一圈,仍是不减威严,林寻舟仗剑而立,身边是它惊慌失措的瘦马,骑兵们先前的一番冲锋全是冲着林寻舟而来,未伤他分毫。
林寻舟轻轻拍了拍马背,示意它远离此地,瘦马嘶了一声便窜到了外边。
地上留了几具尸体,那是被林寻舟刺下马的骑兵,被后续同袍踏马而过,尸体已经血肉模糊。但死几个人根本不会影响战局,不要说五百骑兵,就算是五十个,踏马而过,林寻舟的下场也不会比肉酱好到哪去。
严格来说,林寻舟并没有和骑兵交手的经验,三年前他从京城南逃的时候一直记着王阳明的告诫,没有动手。再往前他也只是和御前禁军动过手,不过那时候大家都没马,走到哪打到哪,而且周围建筑繁多,林寻舟可以轻易躲避重兵。
可眼下茫茫沙漠,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自己的马也是绝不可能跑过他们的。
骑兵打步兵向来都是碾压,更不消说是对付仅仅一个人。
但骑兵没有动,他们知道林寻舟不是普通人。
林寻舟也没有动,从他三年前他提剑上京的时候起,他就知道自己迟早会和骑兵对上,正如骑兵们日夜钻研如何杀掉一个一流高手一样,林寻舟也在想如何杀掉一整支骑兵。
而无论是军中骁勇还是江湖游侠苦思钻研的结果都一样——没有办法。
或者说没有什么好办法。
杀光——是最简单的办法。
嗡——弓弦震响,一片箭雨洒下,骑兵们紧随其后。
青蛇舞箭,箭矢纷纷坠落,倏倏落在骑兵们的肩甲上,被震落在地,被重重踏过。
噗嗤——剑身破开一人的胸膛,剑端的剑气连着贯穿了后面三人,长剑拔出,再刺向另外一人。
一波冲锋,地上多了五六具血肉模糊的尸体,骑兵们却毫不在意,调转马头,再次冲锋。
他们有的是人,林寻舟的气力却不是无限的。
普通人要杀武林高手往往只有这一个法子——用人命去换对方的气力,只要在自己人死光之前耗尽对方的气力,再强的高手也只能引颈待戮。
高手能做的就是在气力耗尽前杀掉所有人,或者趁早离开。
林寻舟想走,但却不能走,虽然嘉靖已经逃了出去,但这点距离胡马很快就能赶上,所以他必须拖住他们更久。
刷——林寻舟再挥出一道剑气,迎面的骑兵连人带马被分成两半。
弯刀从林寻舟的头顶划过,被他反手握住,一把便扯下了马背上的骑兵,随后翻身上马,顷刻间,那名骑兵便被踏成了肉酱。
刀风从四面而来,林寻舟飞身跳起,骑兵们索性一刀砍断了马头,让他无处可落。
倏——林寻舟再毙一人,又避刀风,如此往复,从首杀到队尾,飘然落地。
已经死了几十人,骑兵们已经厌倦了这样的打斗,他们排成一列,宛如一条黑蛇向林寻舟袭来,上百把弯刀嗡嗡作响,任何一把都可能取下林寻舟的性命。
若不是风沙蔽日,林寻舟甚至能看清自己在刀身上的倒影。
所谓千钧一发,大抵如此。
青气缭绕,在上空凝聚成青蛇,却不止于此,青蛇越变越大,化蟒、化蛟,最后化龙。
百丈青龙,龙须十丈,威严俯视。
林寻舟高高举剑,一挥——便是一道龙吟。
天地变色。
日月无光。
漫天青气瞬间吞没了数百人组成的黑蛇。
嘭——天崩地裂之音,黄沙被震起数十丈之高,方圆一里之地化为虚无,四周黄沙纷纷向下滑落。
林寻舟连跳数步,站在凹陷边缘,喘气看着其中尚未被黄沙掩埋的尸体,很快,它们便被完全吞没。
仿佛这里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只不过有一块地方比周围矮了一点。
青气散去,林寻舟颓然半跪,他本就负伤,最后那一剑更是耗费了大半气力,现在他连站都站不稳。
呼……呼……
他早就料到必然会和骑兵打一场,骑兵不比步兵,打不过是很难跑掉的,但他一直觉得自己打得过。
现在看来倒也没错,只不过就算打赢他估计也会精疲力竭。
这还只是五百人。
三年前追自己的有多少来着……果然还是太狂妄自大了么……
嘉靖眼神复杂地望向北方。
青光起时,他就知道自己不用再跑了,索性停了下来。
须臾,便是青气弥漫,龙吟震天。
嘉靖心里却很平静,因为他知道剑仙就是有这个能力,就像李温良曾一剑破军一样,杀掉五百骑兵,救下自己,自然不在林寻舟话下。
不过正如他自己说的那样,他不会承这个情,他与林寻舟之间,已是不死不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