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
严世蕃带着严嵩与朱载坖在宫道上仓惶逃着,雨水打湿了他们的冠带,年老的严嵩与年幼的朱载坖几次被落在后面,严世蕃不得不一再停下来等他们,
“爹,赶快啊!”
“殿下……”
严嵩点了点头,咬牙跑着。
朱载坖却一再回头,望向尽头的二人。
红衣与黑衣。
锵——绣春刀挡住匕首,顺势插入一名鞑官的胸膛,刷地抽出,鲜血四溢。
顾少言已经身中数刀。
朝廷用人眼光果然毒辣,这群鞑官无一不是阴险狠毒之辈,刀法极其精湛,且悍不畏死,几乎愿意以命换命。
顾少言拼死相抗,连杀数人,自己也受伤不轻,可仍有鞑官追来。
“顾大人!”朱素嫃一把扶住他,长剑当啷扔在地上,嘶拉一声,撤下衣袖为他包扎。
“殿下小心!”顾少言一把推开朱素嫃,猛地撞向冲上来的鞑官,二人一起摔倒在地,鞑官却抢先一步爬山,举刀便砍。
噗嗤——长剑贯穿了鞑官的胸膛,顾少言诧异地看着朱素嫃。
红衣女子潇洒拔剑,抖落残血,凛然如江湖侠客一般。
顾少言挣扎着爬起来,“殿下,这里交给我,你去保护太子……”
朱素嫃给了他一个凛冽的眼神,全然不似先前为他包扎的小女子,“一起走!”
刀剑相并,再逼退一名鞑官,朱素嫃拉着顾少言向后跑去。
狭长的宫道,朱色的墙壁,漫天的大雨,以及在雨中亡命之人。
他们扔下了御前禁军。
即便这是禁军们主动要求的。
“大人……火器已经湿透了,我们恐怕挡不住讨论组,趁现在快跑吧……”
啪嗒——一支胡靴踩进玉阶下的水坑,水渍溅了一地。
锁在掩体后面的鞑官们已经有段时间没有听见火铳的声音了,有胆大者微微探头,果然没有被一发贯穿头颅。
冯保高声问道:“不降?”
很快,从玉阶上传来不知是谁的声音,“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等不知其他。”
冯保摇了摇头,挥手示意鞑官。
“杀!!!!”癫狂的鞑官纷纷翻滚石栏,冲上殿去。
十几名禁军仍旧守在殿前,只是卸下了身上的火器,神铳、短铳……他们还有很多火器,只是全被雨水打湿了。
最后他们抽出了袖中的匕首,长久以来的训练,他们几乎没有用到这把匕首,如今,不得不拼死一搏。
胡刀随着鞑官的嚎叫呼啸而至,禁军们迎刀而上,却一触即溃。
他们无一不是精锐骁勇,无一不是赤胆忠心,奈何所擅长的火器不能使用,只能依赖不熟悉的匕首。
鞑官们则全是从尸山血海中存活至今的,他们比任何人都知道如何防止被杀,以及如何杀人。
只一个照面,破腹之声四起。
血水从殿前一直淌到玉阶之下,淌到冯保的脚尖,他饶有兴趣地拿脚点了点血渍,就这么踩着血一路走上玉阶,轻蔑地瞥了一眼乾清宫的牌匾,下令道:“换了衣服去守宫门,别让百官察觉,其他人去追他们,一个不留!”
鞑官飞快散去。
咚——咚——
严世蕃使出全力猛踹着宫门,厚重的宫门却纹丝不动。
“开啊!开啊!”他低声喊着,脸涨得通红。
严嵩拍拍他,示意他不要徒劳,严世蕃这才颓然坐下。
他们沿着宫道一路逃亡至此,却发现宫门紧闭,怎么呼喊也无人应答。
“冯保调走了禁军。”朱载坖平静说道,“按制守门禁军提前撤离需要封锁宫门,等后来禁军开启,但后面没有禁军来。”
“殿下,当务之急是尽快与其他禁军汇合。”严嵩说道。
朱载坖看了他一眼,“这里与后殿禁军隔了三道宫门,我们是到不了那里的。”
“翻墙走。”严嵩说道,“殿下必须走!让严世蕃托着您上去。”
严世蕃立刻站到宫墙之下,“殿下,您先走!”
朱载坖没理会他,转身望着长长的宫道,盯着尽头的转角处。
雨势越来越大,三人俱是狼狈至极,终于,在拐角处闪出两个人影,一红一黑,互相搀扶着跑来。
“姐姐!”朱载坖立马迎了上去,望见朱素嫃无恙,转而看向顾少言,顿时惊愕,“伤得这么重!”
“愣在这干嘛!还不快走!”朱素嫃喝道。
“走不了!宫门锁住了!”严世蕃抹了一把雨水,不知所措。
“那就换条路走!”
“还能怎么换!我们要去找其他禁军救我们!”
“不用。”朱素嫃扬眉道,“我们可以等禁军来找我们。”
“嗯?!”严世蕃瞪着眼睛,“怎么等?”
朱素嫃指了指旁边的小门,“这里。”
严世蕃顺势看去,这样的小门皇宫之中还有很多,他为官十几年,无数次在宫道中走过,却从来没有进去,因为些小门是通向内宫的,虽然不是皇后妃子们的后宫,却仍然不是一个外臣可以擅入的。
“这里通往内承运库。”朱载坖说道。
内承运库,即是内库,为天子私有库藏,与国库区分,内藏金银珠宝、奇珍异宝,以及历代天子的私藏。
“内库距后殿依然遥远,禁军听不到我们声音的。”朱载坖看向自己的姐姐。
“正德三年,神机营奉命研制新式火炮,得神武大将军炮两门,威力惊人,响声震天,余音十里不绝,然而不适于实战,遂将其封存在内库之中,如果还能使用,一炮就可以震动整个皇宫。”
众人面面相觑。
“请殿下做主。”严嵩说道,身后的严世蕃也连连符合。
朱载坖点头道:“那就去试试!”
“杀了他们!”拐角处鞑官们终于追上了他们,猛扑过来。
顾少言一把冲了上去,回头喊道,“走!”
刷……长剑一抖,朱素嫃持剑护住顾少言的侧方,坚定、不容拒绝地说道:“大人,我来帮你!”
“……好!”
严嵩推了一把严世蕃,“快保护殿下!”
严世蕃后知后觉,“殿下,我们快进去吧!”
朱载坖深深的望了一眼并肩而立的二人,快步冲入门中。
错综复杂的结构足以使任何闯入者迷乱,朱载坖却带着他们在其中飞快穿梭。
这本来就是他的地方。
穿过一扇扇小门,一条条小巷,眼前豁然开朗,朱红漆大门,烫金牌匾。
内承运库。
朱载坖解下玉佩,咔嗒一下从中分离出一把玉钥,轻松打开了大门。
半丈高的铁炮赫然立于中央,周身漆黑,炮口深邃,气势凛然。
朱载坖从旁边翻出了火药与火石,问道:“你们会用吗?”
严嵩父子面面相觑,端坐高堂之人,怎么可能会用火炮。
宫道上,顾少言与朱素嫃借着地形狭窄,已经数次逼退鞑官,自身亦受了更重的伤。
顾少言斜靠着墙面,血从腹部不住流出,他用手捂着伤口,却无济于事,一边杵着绣春刀,一边由朱素嫃搀扶着。
红衣渗血,渗的却是鞑官的血。
无论从任何角度来看,朱素嫃都算不上是个高手,她从没经历实战,学的剑法也都是些漂亮的架子,对上凶狠的鞑官必死无疑。好在顾少言勉强算是一流高手,受了重伤却也还能配合朱素嫃,在朱素嫃没有察觉的情况下为她挡了数刀之后,终于得以喘息一阵。
冯保撇开众鞑官,站到二人面前,头一次不是以温顺,而是倨傲的目光打量着他们,“投降或许能留你们一命。”
朱素嫃狠狠地呸了一口,“犯上作乱,当诛!”
“嗯!很对……只不过窃钩者诛,窃国者侯。”
顾少言瞥了一眼身后,擦了擦嘴角的血渍,站直了身子。
“没事吧?”朱素嫃小声问他。
顾少言摇摇头,盯着一脸平静的冯保,“为什么造反?”
“我只是听命行事。”
顾少言仍欲再言,冯保却摆了摆手,“大人、殿下……多说无益了。”
说得没错,事到如今确实是多说无益。
杀气陡然而起。
顾少言一脚踢在朱素嫃腿弯处,顺势把她拉了回来,她一阵惊呼,同时只听得当地一声,手腕震得生疼,长剑坠地,就在她原来站着的地方,一根银线直接打进了宫墙。
惊诧之余,朱素嫃更多的是愤怒,她一脚踩起长剑,直刺冯保面门。
“殿下!”顾少言慌忙跟了上去。
两根银线,一上一下缠住长剑,略一切割,精铁所冶的长剑如同秸秆一样被断成三节,当啷啷坠地。
朱素嫃一时呆住了。
她不是没和宫中的太监高手比试过,总以为虽然他们没有出全力,但自己还是有一战之力的,现在看来真的是可笑。
公主之名,到底有什么用?
刀锋与银线相撞,发出的声音宛如拙劣琴师在折磨一张老旧的古琴,银线弯下一个巨大的幅度,最终仍没有被斩断。
“殿下先走。”顾少言小声说道,自己则架好阵势,对冯保冷眼相向,哪怕他伤口仍在渗血。
朱素嫃把手搭在他手臂上,担忧地看着他,“且战且退。”
“嗯。”
狭长的宫道上,便只剩下了顾少言与冯保对峙,一众鞑官,都被拦在了后面。
银线藏于雨幕之下,踪迹难寻,顾少言只得紧盯冯保的袖口来判断银线的位置。
袖动,顾少言横刀后仰,两道银线擦着刀身而过,却也震得刀身鸣动,厚实的宫墙更是直接被砸出两块凹陷。
顾少言按住腹部,血不住地从手缝中流出,刚刚的闪避让包扎好的伤口又裂开了,按现在这个情形,自己真的没法和冯保打。
顾少言悄悄向门内瞥了一眼,却被冯保看在眼里,他笑呵呵地看着顾少言打量自己的退路。
“你们怎么还没搞好!”一路飞奔至内库的朱素嫃只看见三人对着大炮束手无策,不由得怒从中来。
“这东西我们怎么会!”严世蕃抹了一把汗水,他为了鼓捣这东西弄得满头大汗,却毫无头绪。
“闪开!”朱素嫃一把推开他,熟练地取出火药,装进炮膛,再取出引线装好。
朱载坖在一旁目瞪口呆,“姐姐你为什么会这个?”
“自学的啊!”朱素嫃头也不回地说道,“什么有趣我学什么。”然后转身,“火石呢?”
“在这里。”朱载坖递给她。
“你拿着。”朱素嫃指了指引线,“知道怎么打火吧?”
“嗯。”
“据说神武大将军炮威力惊人,却也动静巨大,神机营试射当天就震死了旁边三人,你待会要小心。”
“殿下!”严嵩突然出声,“太子贵为储君,怎能亲涉险地,让老臣来点吧!”
严世蕃吓了一跳,连忙出声,“爹,让我来吧。”
朱素嫃盯着朱载坖,问道:“你敢不敢。”
“敢。”朱载坖平静的答道。
朱素嫃转身就走,“我去把他们引过来,你把握好时机。”
朱载坖目送朱素嫃离去,回头对二人淡淡说道,“你们先躲起来吧。”
“殿下!”严嵩固求道,“您不能如此鲁莽啊。”
严世蕃连声符合,“殿下,还是让我来吧。”
朱载坖坚定地摇头,“不用,你们去躲着吧。”
“殿下!”
“无须再言!”
朱载坖深深吸了口气,缓缓吐出。
父皇——是他一直崇敬的人,睿智、果决,他一直担心自己将来做不到这一点。
姐姐——也是他敬佩的人,刚强、潇洒,全然不似娇弱的小女子。
只不过因为他是男子,才需要继承大统,如果可以的话他真愿意把这个位置让给姐姐——可是不行。
人人都说他性格平和,他自己也知道。
他想做父皇那样的人,但他做不到。
可总得试一试吧?
错综复杂的小道中,两条银线将顾少言逼得狼狈逃窜,每跳一步,银线瞬间即至,力道之大,甚至能贯穿稍薄的墙壁。
“大人!”朱素嫃拽住顾少言,帮他按住伤口,“没事吧?”
顾少言低声说道:“殿下,我现在不是他的对手,你赶快走。”
“没事,我们把他引到内库。”朱素嫃缓缓将顾少言扶起来,显得十分平静。
冯保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二人,“还不快跑?”
“走!”朱素嫃拉着顾少言就跑。
冯保伸手拦住欲追的鞑官,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银线在地上嗦嗦作响,紧紧咬在二人之后。
“殿下一直不明白,我这样一个老臣,为什么要造反。”冯保慢悠悠地说道,“诚然如老祖宗所说,我们也是渴望更多的权力的……你们不觉得严嵩父子把持朝政已经太久了吗?”
“此外就是我的一点私心了。”冯保的笑容逐渐收敛起来,恶毒的声音小道上回响,“我六岁净身,变得不男不女,饱受白眼!”
“被文臣武将称为阉人!”
“也被皇亲国戚当作家仆!”
“谁在乎我们!!”
砰——宫门直接炸开,碎屑散落一地,冯保饱含杀意地望着闪入小门中的二人,嘴中仍是喃喃,“你们可能还会疑惑为什么我们挑了鞑官共事,其实他们也是和我们一样的可怜人呐。”
“表面上风光,背地里不知道被多少人唾弃——不造反,怎么做人上人呢?”
“对吧?”冯保笑道,“所以你们还逃什么呢?”他打量了一下周围,认出这里就是内库之外,再往里面就是死路一条。
冯保哼了一声,抖了抖衣袖,轻轻一脚踏上门槛,下一秒,他就嗅到了一丝奇怪的气味。
平地惊雷。
以内库为中心,一道劲波向八方呼啸而散,几乎是瞬间,再响第二声惊雷,内库之外的小门直接被炸得粉碎,连带着冯保与大半鞑官一起灰飞烟灭。
……
……
“呃……”
严世蕃帮严嵩捂住耳朵,自己的耳朵用肩膀顶着,已经被震得渗出了血,他使劲晃了晃脑袋,只感觉被猛牛撞了一般。
朱载坖神情恍惚地缩在角落,朱素嫃在扶着顾少言进来的时候就给他打了手势,他也做好了点燃就跑的准备,却没想到威力如此之大。
炮响的一瞬间,数百斤重的铁炮竟震起一人之高,炮声宛如万钟齐鸣,令人头晕目眩,双耳渗血。
内库外的朱素嫃和顾少言是受影响最小的,却也不免被震得头晕耳鸣,蜷缩在墙角。许久,顾少言才从中清醒过来,晃晃脑袋,看见朱素嫃仍是眉头紧皱,面色煞白。
“殿下,没事吧?”顾少言轻轻摇了摇朱素嫃,后者悠悠醒来,第一眼便看见遍体鳞伤的顾少言,艰难开口道:“大人没事吧?”
“我没事。”二人相互搀扶着起来,环顾四周,他们进来的小门已经不复存在,连带周围倒塌的宫墙一起化为废墟堵住了来路,看上去是暂时安全了,但鞑官并没有死绝,外面还能听到哼哼的呻吟声,不知还有多少鞑官在外。
顾少言已经无力再战了,没有他从旁协助,朱素嫃更不是鞑官的对手。
“咳……咳。”严世蕃一手扶着朱载坖,一手搀着严嵩,一步三晃地从内库出来,一个踉跄三人一起跌坐在台阶上。
“他们、他们都死了?”严世蕃喘着气问道。
“应该没有。”二人也坐到了他们旁边,“如果他们冲进来那就完了。”
严世蕃咽了一口口水,瞪大了眼睛盯着面前的废墟,祈祷那些凶神恶煞已经无力翻越过来。
朱素嫃拍拍朱载坖的脑袋,是夸赞他先前勇敢,也是安慰他现在不用怕。
朱载坖笑笑,他确实不怕,那根点燃的引线仿佛烧尽了他曾经的懦弱,他只觉得心胸豁然开朗,再也无所畏惧。
众人就这样一齐等着。
他们等到的不是翻墙而过的鞑官,而是渐渐繁杂的喧闹声。
“这里怎么回事?”
“什么人!”
“进去看看里面怎么了!”
是闻讯而来的禁军。
就仿佛是话本中的故事一样,劫后余生必然雨过天晴,先前的瓢泼大雨随着禁军的声声呵斥瞬间消散。
从废墟中一共清理出八具尸体,皆已血肉模糊,余者皆被禁军关押。
太医院内,医术最精湛的老太医被全部召集过来替顾少言上药,朱素嫃焦急地外面等着,她倒没受太重的伤,全然是在担心顾少言。
朱载坖与严嵩父子已经无恙,都已回了大殿与内阁,如此惊变之后必然要有人主持大局,比如维持稳定,比如铲除异己。
严世蕃双耳塞着棉条,和严嵩一起紧张地批红,如此大的骚乱,年幼的太子却依然有条不紊地按制将诏书交由内阁批红再发布,显得从容不迫,让严世蕃暗暗称奇。
随后传来的诏书更是让他惊诧:整个京城所有的鞑官全部关押,所有的胡人都要纳入衙门的监管。与陈洪、冯保交好之人全部停职处理,朝廷上下有无数官员都巴结过他们,这一停职半个朝廷都要停转,但朱载坖却毫不犹豫地下了令。
这真的是个十多岁的孩子吗?
严世蕃叹了口气,准备专心批红,余光瞟到严嵩,忽然问道,“爹,公主说神武大炮有两门,怎么我只看到了一门,还有一门呢?”
严嵩瞥了他一眼,手中笔未停,“在辽东。”
“辽东?”严世蕃停笔,“这……”
“应李氏之请,运往辽东仿制,以充边防。”
“那这可就……有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