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林院的徐爱被嘉靖下到了大狱。
随着禁军、府军、京营不断开入内城,朝野上下人心惶惶。
天子的诏书中直接用了“林党”字样。
二十年前,书院成立,天下士子闻风而至,最初的那一批学生中,有人潜心治学,有人浪迹江湖,而更多人则是为朝廷所笼络。二十年过去,那一批人也都在官场站稳了脚跟,上有提携的恩师,下有关照的学生,虽然未有官至红袍之人,却也多能跻身青袍。
这些人是林党吗?没有人敢确定,若说林党指的是林寻舟的党羽,那么这些人虽和林寻舟是同一批学生,但向来没有交集,实在不能算是同党。但林党若指的是书院出身,那么这些人都跑不掉,毕竟书院院长是天子恩师,于情于理不能冠以王党之名,而世人皆知书院弟子林寻舟乃是犯上作乱的大逆,称以林党,再合适不过了。
天子究竟忌讳什么,百官心里清楚得很。所以这绝不是简单地清除异己,原本畏惧严党的群臣噤若寒蝉,就连不少严党中人也不敢贸然发声。
本是开春之际,京中百官却宛如置身严冬。
哐当——杨宅老旧的院门被粗暴地推开,王世贞一路小跑进了杨继盛的书房,砰地关死了房门。
杨继盛疑惑地抬起头。
王世贞快步逼近,小心地望了一眼窗外,“顾少言不在?”
“在偏房养伤。”
王世贞点点头,“你都听说了吧?”
“听说什么?”
“林党啊!”
杨继盛点点头,“听说了。”
“那你还不把他们赶走?!”王世贞瞪大了眼睛,“你是想被指为林党吗?”
“什么是林党?”杨继盛反问,“我看他们要抓的是清流。”
“你还不明白吗?这不是什么党争——陛下要对书院下手了!”王世贞摇摇他的肩膀,“我们不要引火烧身了!你不要觉得我胆小畏事,你要知道无论是倒严还是仗义直言都是要活着才行,死人什么都做不了的。”
“你要明白,我们的敌人是严嵩,而不是陛下。”
杨继盛怔怔地看着王世贞,扶他坐下,有些犹豫,“我先前也是这样想的,现在则不然。”
王世贞抖了抖衣袖,“为何?”
“你还记得那时林寻舟跟我们说了些什么吗?”
王世贞下意识地瞥了一眼窗户,然后才摇头,“不记得了。”
“后来我一直再想他的话,你说——严党没了,天下就会好吗?会不会又出来个张党李党呢?我想会的。”
王世贞大惊失色,他听明白了杨继盛的话,“你疯了?!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杨继盛继续说道:“古来不乏有忠正直臣,体恤百姓,尽忠直言,然却跳不出这治乱之圈,究竟是为何?”
“够了、够了……不要再说了。”王世贞止住了他,“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你说这样的话,对得起君父吗?”
“可我们究竟该尊君还是尊民呢?”
王世贞沉默了,杨继盛也不知道问题的答案屋中就这样陷入寂静。
咚咚——有人敲门。
王世贞吓了一跳,和杨继盛对视了一眼,走去开门。
门外是顾少言,望见王世贞,他也愣了一下,“王大人。”
“顾大人请。”王世贞侧身请他进来,回过头对杨继盛说道:“仲芳兄,我这就回去了,先前所说之事还望三思。”
顾少言朝他点点头,目送王世贞离去,关上屋门,坐到他面前来。
“大人的伤好些了吗?”杨继盛问道。
“多谢嫂夫人准备的汤药,已经好多了。”
“那就好,大人安心静养便是,我这院子地处僻乱,向来无人问津,想来不会有人察觉。”
顾少言踌躇了一下,拱手道:“王大人素来与杨大人交好,这次仓惶前来,想必是有什么大事。”
杨继盛点点头,将一切都说了。
顾少言叹了口气,“既然如此,我等实在不能拖累大人,这就离开,若幸得未死,必报此大恩。”
“大人——”杨继盛伸手拦住他,“实不相瞒,前些日子,林寻舟来过这里。”
顾少言愣住了。
“他倒也没有说什么,只是说……敬佩我们”杨继盛哑然失笑,不住地摇头,“问他敬佩什么,他只说——书上说的。”
“他以前就是这样,说一些神神叨叨的话,跟小师叔一样,不过——能让他敬佩的人可不多。”
“可我自认为没有什么值得敬佩的。”
“大人是为数不多敢于直面严党的人呢。”顾少言笑道。
“只是大声说几句话罢了,有什么用呢?”杨继盛也笑,只不过是苦笑。
顾少言也不知再说些什么,严党专权他是听过的,只不过他执掌天子亲军,独立于百官之外,严党究竟如何,他自然不如百官体会深切。
略一停顿,杨继盛把先前的与王世贞的谈话都说了出来,惆怅地问他,“顾大人觉得我们应该尊民还是尊君呢?”
顾少言看着他,忽然明白了林寻舟为什么会敬佩他,或者——有一些明白了。
自古以来的士子都以致君尧舜为己任,黎民疾苦他们看在眼里,也痛在心中,他们会努力去拯救苍生,却没有想过为什么自古以来黎民都是这么苦,因为自古以来就没有人去问。
顾少言是知道杨继盛的,这是一个凭一己之力承担道义的猛士,在百官噤声的情况下敢独自于严党抗衡,而且——他与书院并无交集。
自书院成立以来,两位先生一文一武将“心系天下,仗节死义”八字传遍四海,天下士子奉为圭臬,然而二十年后,李温江莫知所踪,王阳明偏居扬州,书院弟子被朝廷拆得七零八落,那八字也再无人提起。
杨继盛自然也没有说这八个字,可顾少言分明从他的话里听了出来。
见顾少言失神,杨继盛连忙改口,“下官唐突了。”
“噢……”顾少言回过神来,略带歉意地说道:“在下不是有所嗔怪,只是感叹自己所学甚浅,若是恩师在此,必然能解答大人疑惑。”
“尊师……北游去了吧?”
顾少言也不知作何回答,显得失魂落魄。杨继盛见状说道:“大人横遭变故,想必不知所措,又有伤在身,还是少作苦思,多多歇息才是。”
“在下怕连累了大人。”
杨继盛指了指外边,“舟山先生乃举世敬仰的志士,外逐蒙古,内除恶吏,我等恨不能相谢。大人身为舟山先生亲传弟子,不惜舍弃官职护送这位姑娘,必然关系重大,我自认行事无愧良心,那就一定会帮助大人到底的。”
一番话诚诚恳恳,顾少言再无可退让,起身郑重地行了一礼,“顾少言在此拜谢大人了!”
京城之中风起云涌,江南的扬州同样不得安宁。
天子的诏书从京城快马加鞭而来,驿卒每过一站,必立毙一马,两千里长路,死马不计其数。
天子下诏——封查书院,一众弟子全部遣散,不得再收徒讲学。
“……所谓心学,明为经世安民之用,实为犯上作乱之学……蛊惑人心,蔑视礼教,逆乱人伦……天下禁之!”
上百披甲府军严阵以待,总兵宣读完天子诏书之后,冷眼相望书院众人。
书院学生、包括谭如鸣、吕默都震惊地望着他们,然而府军手中明晃晃的兵器却告诉他们这不是作假。
倒是王阳明比所有人都镇定,好像他早就料到了这一天一样。他排开众人,稳稳地走到总兵的高头大马面前。
盔甲与布衣对视一眼,傲慢地将诏书交给了他,王阳明低头又读了一遍,点点头,就在府军的监视之下遣散了所有的学生。
“诸位先回家去吧。”
他还有很多话想和学生们说——但是府军在这里。
“奉上官之命,我等要进院搜查!”总兵对王阳明喊道,语气甚是倨傲。
谭如鸣站到王阳明身边,刷的抽剑出鞘,对他怒目而视。
上百府军哗啦举起兵器,寒芒点点,摄人心魂。
总兵轻蔑地看了她一眼,“听闻书院弟子文武双全,可本官只看见一群弱书生,唯一拿剑的还是一个女子——”
“你!”
“够了。”王阳明按住谭如鸣,对府军说道,“你们进去吧。”
总兵哼了一声,直接纵马跳入门中,看得谭如鸣怒火中烧,府军列队鱼贯而入。
王阳明拍拍谭如鸣,又拍拍失魂落魄的吕默,笑了笑,“没什么大不了的。”
二十年来书院中所栽的花草被践踏成屑。
师生所写的字帖字画被粗暴地席卷一空。
书院仿佛是遭了劫匪一般凌乱不堪,到处都能听见乒乒乓乓的声音,还有府军身上盔甲的响动。
吕默想要去藏书楼上待着,被府军蛮横地拦在外面,他索性出了书院,不知去何处消愁。
王阳明和谭如鸣坐在院中的桌凳上,桌上摆了些笔墨,是他好不容易从书房拿来的。府军就在几丈之外将书院翻得一片狼藉,王阳明却只是静静地磨墨。
谭如鸣已经红了眼眶,愤愤道:“什么狗屁犯上作乱之学,狗皇帝怎么不看看书院成立之后少了多少坏人。”
王阳明提笔挽袖。
“你说句话啊!在写什么!?”
“在写信。”
“给谁写信?”
“陛下。”
“狗皇帝还是对书院下手了,跟他还有什么好说的?”
“跟他说,早年去到朝廷的那些学生都不是坏人,他们只是想为朝廷效力,为天下大同贡献自己的绵薄之力,希望不要为难他们。”
谭如鸣瞪大了眼睛,“那些不知羞耻的人?!”
“不是的。”王阳明静静说道,“我只是一介书生,从不认为自己和朝廷是对立的,我的学生自然也是如此,他们都是很好的人,无论是留在书院的还是去到朝廷的。”
“那——既不在书院又不在朝廷的人呢?”谭如鸣幽幽说道,“他一去无踪影,真是可恶。”
“你想他吗?”王阳明就这么直接问出来了。
谭如鸣一下子红了脸,连忙甩手,“谁想他!”
“我早就看出来了。”
“看出来什么。”
“你的心思。”
“我没有心思。”
“是吗?”王阳明笑眯眯地问道。
谭如鸣白了他一眼。
信写好了,王阳明把它折好,装入信封,糊了封口,递给谭如鸣。
“做什么?”谭如鸣不解。
“你去找他,顺便给我送信。”
谭如鸣蹭地站起来,舔了舔嘴唇,气息杂乱无章,眼神飘忽不定,踌躇许久,翁声道:“我都不知道他在哪。”
“山海关。”
“你怎么知道?!”谭如鸣有些诧异。
王阳明苦笑着摇摇头,“其实他一直在给我写信,飞鸽传书,断断续续地有七八封了,虽然……大部分都是骂我的话,把我骂的狗血喷头,但也说了些近况,上一封信说他要去山海关,然后去朝鲜。”
谭如鸣怔了怔,更显踌躇。
“你去吧,记得别进京城,找人送进去就行,绕道去山海关。”
“大师兄还在京城呢。”
“所以你才别去。”
“……没事的,顾少言在京城当大官呢,他肯定会保着大师兄的。”
王阳明叹了口气,欲言又止,最后转说道:“你去吧,听说李让也在山海关呢。”
“我走了,书院怎么办?”
王阳明看了一下不远处的满目疮痍,有些无奈,有些难过,“你去吧——去快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