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少言是条养不熟的白眼狼。这是嘉靖最后下的论断。
破格授官。
位极人臣。
执掌亲军。
换来的是他抛官弃家,劫狱出逃。
那个女子是谁,嘉靖不知道,顾少言为何不顾一切也要救她,嘉靖也不知道,但很多事看似疏离实则相合:林寻舟来京后直奔漠北,接着必然是朝鲜、清欢坊就是朝鲜所开、顾少言救走的琴女就是朝鲜人、而林寻舟与顾少言……
一切都不可避免地指向了一个人,一个嘉靖永远不想提起的人。
“唉……”嘉靖长长地叹了口气,感到有些恍惚,他想起了自己跟随王阳明求学的日子,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候真快活啊。
不过怀念归怀念,身为天子,无有铁石心肠便不能统御万民。
“父皇?”跪坐在他身后的朱载坖察觉到他情绪的变化,出声问道。
嘉靖没有回头,“顾少言的下落找到了吗?”
“还没有。”
背对着朱载坖的嘉靖有些皱眉,天子下问,这样的回答未免太过简陋。不过罢了——他已经没有贴身的太监了,他也不想再培养亲信了,从下令封查书院的那一刻起,他忽然就感觉自己老了,老得快死了的那种老。
在他老死以前,有一件事,他把事情带给下一代皇帝,他要在自己手上了结。
“禁军、京营、府军三路搜查却到现在还没有结果吗?”
“目前还没有,毕竟京城地方千里,居户百万,错综复杂,难免费时耗力。”
“朕想让你总领此事。”嘉靖转过身来,严肃地看着朱载坖,“你不愿意?”
朱载坖深深吸了口气,慢慢地把头抬起,迎着嘉靖的目光,虽踌躇但仍缓慢讲出了自己的话,“儿臣敢问父皇,顾少言究竟所犯何罪,要如此兴师动众?”
“身为上官,枉顾国法,难道不该抓?”
“那也应该是府军的事……闹出这么大动静,又是搜城又是查清欢坊……”
嘉靖没说话了。
朱载坖硬着头皮说道:“儿臣心想……是不是有什么隐情呢?”
“那你觉得呢?”
朱载坖将游击不定的目光定格到嘉靖双眼,那里是一片威严。
“据说——舟山先生北游去了。”
一句话,便暗示了一切。
“你觉得呢?”嘉靖反问。
“我自然是相信父皇的,天下人……也应该是相信父皇的。”
嘉靖摇摇头,“李温良……舟山先生究竟去了哪里,这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人要借此造我们的反,要将这天下搅乱,要将苍生置于水火之中,我们能坐视不理?”
这回轮到朱载坖不说话了。
嘉靖又再问了一遍,“由你总领捉拿顾少言一事,你愿不愿意?”
朱载坖仍是没有说话,低着头,于是嘉靖下令,“那便由严世蕃去吧。”
朱载坖霍地抬头,“严世蕃行事飞扬跋扈,向来最喜党同伐异之事,一旦总揽大权,必然暗中排挤良臣,搅得京城不得安宁!”
嘉靖笑,“这有什么不好吗?”
“什么?”朱载坖愣住了。
“真正的帝王权术,你明白多少?”嘉靖冷冷说道,“靠着一群书生所教的道理可管不住群臣——去下令给严世蕃吧,然后好好想想怎么做一个皇帝。”
“是,父皇……”朱载坖讷讷点头,行礼退下。
严世蕃刚刚听完了下属的报告,“蠢货,谁让你们那么莽撞……”话只说了一半,天子的口谕便到了,他连忙屏退左右,出门迎接。
“要我负责缉拿顾少言?”严世蕃一脸茫然地看着宫中来的太监,“陛下还说什么了吗?”
奇怪的是这次来的太监甚是倨傲,只说了“没有”,便转身离去,让他不明所以。
“那是东宫的太监。”严嵩从房中走出来说道。
“太子?”严世蕃仍然不解,“为什么是太子派人来传陛下的旨意。”
严嵩幽幽叹道,“是严家要大难临头了啊……”
严世蕃愣住了,连忙左右打量了一下,见四下无人,立刻拉着严嵩回到房里,小心地关上门,问道:“爹!到底怎么了?”
严嵩颓然坐在椅子上,面前的茶水也不碰,“儿啊——我严家为陛下操劳多年,这么久以来,种种恶事都是我们为陛下做——排挤言官、打压书院……莫不如此,相应的,陛下对我们结党营私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严世蕃点点头,“这我都知道,不过我们不也因此渗透了朝廷上下,让陛下也离不开我们吗?”
“糊涂——那不过是骗下面的谎话罢了,你真以为陛下离不开谁?我告诉你,陛下谁都离得开,没了严党,立马就会冒个张党出来。”
“那……爹的意思是?”
严嵩摇摇头,“陛下让我们去做那些招惹恶名的事,就是为了自己的清名,一旦百姓有怨,便会拿我们开刀——天子仁爱,奈何奸臣作祟致使百姓受苦,乃诛奸臣。”
“我早看他虚伪了!”严世蕃恶狠狠地说道,“装作道貌岸然的样子,可那些事哪件不是按他的授意做的,现在又要我们出头,做完就是卸磨杀驴。”
“不错——顾少言一事牵扯书院,可天下多少官员和书院有瓜葛,最后就是拿你我平息众怒,书院一倒,你我也就性命难保——除非我们能替陛下除了心头大患。”
“爹是说……林寻舟?”严世蕃有些不敢相信,“我们怎么能除了林寻舟!”
“为了严家的子子孙孙,还是得想办法啊!”
严世蕃来回踱步,甚至一度想逃了算了,旋即又作罢——他可以逃,严家怎么逃?
“那我就按陛下的意思去搜捕顾少言?”
“去!”严嵩决然道,“而且越狂妄越好。”
严世蕃点头,“造孽啊造孽……”
砰——长戟破开大门,禁军哗啦一拥而入。
这是国子监司业赵长明的府邸,他曾经和杨继盛、王世贞走得很近,一度在国子监宣扬严党人皆可杀。
严世蕃要挑他开刀。
随着幼童、女眷的哭喊声,屋中的赵长明飞快地跑来护住他们,怒斥禁军,“你们要做什么!”在他身后跟着王世贞。
“噢!原来王大人也在府上。”严世蕃有些诧异,笑道,“我还以为早年意思昂扬的赵大人早已经随波逐流了呢,没想到还和王大人有往来,莫不是在交流诗文?”
“严世蕃!”赵长明狠狠瞪着他,“你敢擅闯京官宅邸!”
严世蕃一声冷笑,“赵大人,我奉陛下之命搜查逃犯顾少言,京城大小人家都不敢非议,怎么到你这就不行了,莫不是——有所隐情?”
“你!”
“来人啊!给我搜!”严世蕃一声令下,禁军立刻涌入府中,吓得孩童们不住哭泣。
一张张名画字帖被禁军一刀切开,各式精美瓷器也都被一把打碎,赵府上下都被搅得不得安宁……
这根本不是搜查,是洗劫。
赵长明愤怒地盯着严世蕃,一边护住妻儿不被禁军吓到,脸色已经铁青。
禁军回报,“回大人,没有发现。”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严世蕃略一抱拳,“多有打扰,还望赵大人不要见怪。”又对王世贞说道,“王大人不妨一起,本官真要去拜访你的另一位好友杨大人呢。”
王世贞陡然一惊,冷汗立刻就下来了,忙不迭地跑到严世蕃面前,深深弯下腰,谄媚地笑道:“大人公忠体国,下官敬佩,若是愚兄有何顶撞之处,下官在此请罪,还请大人下榻寒舍,聊以赔罪。”
一番话将严世蕃彻底说愣了,他打量了许久,不确定这是不是那个大骂自己的王世贞,让他啧啧称奇,“王大人也有今天呐,怎么,怕我把那小院拆了?”
王世贞讪讪赔笑,心里在紧张盘算怎么劝住严世蕃——是万万不能让他去杨继盛家的。
可严世蕃没有给他盘算的机会,直接转身离去,“可惜你王大人不入我的眼,听你赔罪我不如去拆了杨继盛那破院,走!”
王世贞大惊失色,顾不得身后的赵长明,也顾不得自己的仪态,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追着严世蕃,“严大人!严大人!”
就在正个京城一片混乱的时候,杨宅倒是颇为闲静,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来,这里都是京城最偏最破的地方,纵使知道这里有一位职位不低的官员,禁军们也不愿从这里搜起。
顾少言得以享了几天安宁。
这是他住下来的第三天,杨继盛、何必、袖月等人都在院中闲坐,不过杨继盛却没有与她们交谈的意思,只是为礼节所顾而陪坐在此。顾少言也不想打扰他,只是小声与何必说话,“师娘的伤好些了么?”
“好些了。”
“那便好,再过一两天,我再就想办法带你们出城。”
“你自己不要紧吗?”何必问道,“你的官位……”
“无所谓了。”顾少言笑笑,“原本想带师娘回书院,但现在书院被封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办。”
“你能不能带我走?”
“当然!”顾少言说道,“我肯定会带师娘出去的。”
“我是说——带我去找那人。”
“这……”顾少言有点不知所措,思前想后,还是拒绝了,“这不妥吧?”
“是么……”何必笑笑,似乎也不在意的样子。
顾少言倒是非常过意不去,正欲再言,一个激灵站了起来。
地面微颤——有大队人马正在靠近。几乎是同时,他听见了王世贞极大声音的叫喊,音调拖得老长,“严大人!我给您赔不是了——”
没有任何迟疑,顾少言抓着何必与袖月就躲到了房中,杨继盛脸色一变,站起来迎到门口。
王世贞正拉着不耐烦的严世蕃赔笑,后面是一眼望不到头的禁军。
“滚开!”严世蕃一脚踹开了王世贞,狞笑着看向杨继盛,将心中早就准备好的话说了出来,“本官奉命缉拿顾少言,京中大小宅邸都要配合,杨大人这小院自然也不例外——”
王世贞捂着肚子,对着杨继盛不住摇头。
杨继盛只瞥了严世蕃一眼就明白这次是逃不过去了。
他抖了抖衣袖,就像准备赴死一样,决然但平静地看着严世蕃,点头,“他们就在这里。”
狞笑的严世蕃愣住了。
“不过你抓不住他们。”
哗啦——有人破窗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