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呼——
顾少言带着何必与袖月在巷中飞快穿行,身后不远处就是喧杂的人声,“奇怪,我明明听见有人说话的……”
“肯定是跑了,赶快找——”
就从今天早晨起,街上的士兵明显多了一倍,袖月告诉他时他还没那么在意,只当是搜家还未结束。
直到巷中的乞丐带着士兵砸门,说他看到这里有人住着的时候他才明白自己大意了,连随身的东西都来不及收拾便匆忙带着二人逃向后门,在拉开后门的一刻,身后便传来轰地一声,大门被彻底砸烂。
如此粗糙的砸门,而不掩人耳目,只能说明被搜查的不止这一间破院,这必然是一场大范围的搜捕。
顾少言一脚踢开路上的杂物,让袖月领着何必先走,自己则小心地将这些杂物摆回原样,他不指望这些小把戏能挡住身后的追兵,能稍微拖延就
已经很不错了。
他听出了破门的声音,那不是府军所用的朴刀,而是戟——宫道禁军所用的兵器,或者说礼器。
禁军——这是意料之外而情理之中的事,他从未妄想过自己如此行事还能被赦免,能让禁军来抓他,已经是格外的恩典了,相比府军,他与禁军要亲近得多,上到主将下到士卒都有他熟悉的人,就算真的堵住了顾少言,想必也不会动粗。
但他现在最怕见到的就是宫中的人——师娘一旦被发现,那来的可就不是与他交好的禁军,恐怕是大军围剿了。
前面二人突然停了下来,拉着顾少言一起躲到了拐角处,不一会儿,两个士兵就从这里走过。
他们身上的甲胄……的确是禁军。
顾少言贴到路口打量了一下四周,左右巷口都有禁军的身影,身后也渐渐听得见脚步声了。
袖月扯了扯他的袖子,“现在怎么办?”
顾少言哗啦推开旁边的破门,陈灰撒了一地。
“咳咳……”呛得几人连连咳嗽,顾少言拉着她们进去,悄悄地关上了房门。
这是一家废弃的客栈,顾少言他们是从侧面的小门进来的,里面的桌椅一应俱全,只不过都覆了一层重灰,顾少言拿衣袖擦出一块干净的位置给她们坐下,自己扶着柜台慢慢滑坐在地上。
他的伤——顾少言按住自己的胸口,那里正撕裂得生疼,他把头偏过去,不让她们看到自己狰狞的表情。
“你没事吧?”袖月看他有些不对劲。
顾少言摇摇头,“没事,我们就先在这里歇一下吧,等外面的人走了再说。”
“好。”
顾少言坐在地上,按着自己的胸口,他感觉有点不真实——自己前不久才经历了一场叛乱,紧接着又闯进府衙,带着师娘逃亡。
师娘……
他摸出林寻舟的腰牌,怔怔地看着它,脑海里想的是很久以前林寻舟说过的话——他要做那心系天下,仗节死义之人。
顾少言突然有些恍惚,他记不清在南直隶的最后一天,林寻舟是否也这么骂过他。
从他第一次见林寻舟,再到与小师叔游历江湖,然后他们之间分崩离析,一幕幕像走马灯一样在他眼前上映。
最终涣散的目光重新聚集在腰牌之上,翻过来——阳明书院。
“师娘,什么是正义呢?”他问。
何必歪过头来,笑了笑,“我不知道。”
“是吗……”顾少言也笑笑,关于正义,小师叔早就教过他,林寻舟也骂过他,他怎么不知道,只是想再听人说一遍罢了。
何必接着说道:“我自己是不知道什么正义的,那人也不和我说这些,但他和我说了他有两个担心的学生,你想听吗?”
顾少言缓缓抬起头来,盯着她,嗯了一声。
“第一个学生是他最得意的,他说这个学生简直就是他的翻版,他把一切都教给了那个学生,想着——如果自己死了,希望自己的学生可以改变这个世道。”
“可是——他也说了最担心这个学生,他要做的事、他们要做的事……在这世上是从来没有过的,这是一条艰难的道路,他说,如果我死了,我们死了,后来的人能把这件事做下去吗?或许——在我学生的手里就会断掉吧。”
顾少言很想问“他们”指的是谁。
“要做的事,是什么?”顾少言问。
“他说了很多,我听不大懂。”何必有些惭愧地摇头,又略昂起头,极自豪地说,“最后他说,我们是要人人都得自在,人人都有胆量,人人都知正义。”
“随后我便为他哭瞎了双眼。”
顾少言沉默良久,认真说道:“师娘大义。”
“他们”指的是谁,已经不需要问了。
何必笑笑,“那人时常跟我说,他是天外之人,他最得意的学生也是天外之人,因此才能不问名利,舍生取义。”
“但这种人是很少见的,世上更多的是俗人——爱名、爱利、也有些正义,就像他的第二个学生。”
何必凑了过来,“他为什么会收第二个学生呢?”
顾少言惨淡地笑笑,“大概是觉得那学生家里有权有势,可以借此机会与权贵交好,兴许能够和平地改变这世道——这怎么可能呢?”
“这话他也说过,愈是接触权贵,他就愈发心灰意冷,他说,那群人靠着祖上的功绩得以锦衣玉食,唯一需要操心的就是如何保住这份家业,至于百姓怎样、国家怎样,他们毫不关心。”
食肉者鄙——顾少言忽然明白了这句话。此前他一直不懂,历代以来,拥有远胜于平民的眼界、名师的教导、优渥的家世的权贵,为何做不到天下大同?
其实不是做不到,而是不想做。天下大同,他们怎么凌驾于苍生之上呢?
自己忤逆父亲,只是不想按他的样子活着,但父亲年轻时或许也是自己的样子呢?这样看来,自己以后就会成为那种打压后生的权贵吧。
顾少言把头无力地搭在柜台边,叹了口气。
察觉到顾少言的低落,何必又说道:“即便已经看透了这些权贵,那人也没说过第二个学生的不是,反而是最放心他的,相信他能做一个正直的人。”
顾少言没信这句话,转而问道:“师娘怎么一直说‘那人’?”
何必抿了抿嘴,幽幽叹道:“你们喊我师娘,我称他相公、夫君,都只不过是一厢情愿……他什么名分都没给我,说到底……也只是‘那人’。”
“但我们都知道您就是师娘。”顾少言诚恳地说道。
何必也没有信顾少言的话,只是笑笑,“你不必怀疑,你就是一个正义的人,你不是从衙门里救出了我吗?”
“那是因为您是师娘!”顾少言辩解道。
“若我不是呢?只是一个普通女子,你还会救她吗——会吧。”
“我……”
顾少言不知道答案。
我会吗?
我会吗?
抛弃官位、俸禄、名声,甚至性命难保,去救师娘——当然是可以的,顾少言甚至没有半分犹豫。
但一个普通的女子——自己真的舍得吗?
顾少言真的不知道。
倏地,一阵响动将他拉回了现实,他猛的清醒过来,贴到门缝处向外窥探。
搜查的禁军非但没少,反而越聚越多。他将耳朵贴在门上,隐约可以听见他们的谈话。
“……前面搜完了没有?”
“还没,这里太乱了,搜起来很麻烦。”
“快点!搜完外面就进屋子搜!”
大意了——顾少言只想快点找个僻静的地方藏身,却忘了一旦官府准备搜查,首当其冲的肯定是这些废弃民居。自己在锦衣卫多年,居然忘掉了这点!
但现在已经没空自责了,外面的禁军随时可能发现门板上落灰了蹊跷。顾少言飞快地打量着出路,正门开在街口,必然已经有禁军把守;左边窗户外面已经人影幢幢……
“右边!”顾少言喊道。
“啊?是!”袖月连忙拉着何必跟上。
绣春刀从窗缝中捅入,轻轻一滑便将窗框拆了下来,袖月扶着何必从这里出去,顾少言在后面小心地将窗户还原。
外面是更深的小巷,错综复杂,这片废弃的民居远比看起来的要大,里面还有不少乞丐与穷苦人家生活,实则颇为拥挤,不过这些人好像都被禁军赶出去了。
“走吧。”顾少言带着她们一路穿行,数次与禁军擦肩而过,吓得袖月差点叫出声来。
他们现在被堵在路边隐秘处,前后都有禁军,顾少言只得拉着她们从侧面逃走,但转过几个路口,他们竟然又回到了之前的位置。
“绕回来了?”袖月小声问道。
顾少言点点头,这里面杂乱无章,房屋之间都可以穿行,他们左转右转,现在已经迷失了方向。
不远处又有禁军的脚步声,顾少言赶快拉着她们贴到墙后,准备从后面离开。
转身,却看见了另一个人。
大理寺左寺王世贞。
王世贞同样很诧异地看着他们,四目相对,诧异只持续了很短的一会。
“过来!”王世贞喊道。
顾少言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了上去。
这是一处破败的别院,从外表完全看不出有人居住的样子。
不出顾少言所料,这里是杨继盛的家。他知道这二人素来交好,但自己与他们并无太多交情,仅限于点头之交。
“禁军已经来过这里了,不必担心。”
“多谢。”顾少言说道,“不过为何相助?”
为何相助?王世贞笑了笑没有说,他潜心处理公务,今早才知道顾少言的事,便忙不迭跑来找杨继盛。
他倒不是有什么特别的想法,只是让杨继盛别做什么莽撞的举动。
他这个老友最是古道热肠,大义凛然,顾少言畏罪潜逃,多半会躲到偏僻处,万一被杨继盛遇见,很难说不会出手相助。
但真遇到顾少言的时候,他却忽然改变了主意——他知道顾少言不是严党中人,所以一直被严嵩排挤,此番通缉,想必也有严嵩的出力,若是在此救下他,兴许可以就此交好,共谋倒严大计。
结果——自己前脚多费口舌惹得杨继盛将自己赶出来,后脚就带着顾少言躲到了这里。
真是……
王世贞推开房门,苦笑道:“仲芳兄。”
杨继盛从桌前抬起头了,一眼望见顾少言就明白了,站起身来,“大人请进。”
顾少言抱了抱拳,领着袖月、何必进来,这倒是让杨继盛愣了一下。
“这位就是宫中所说女子?”
“什么?”
“大人还不知道?”王世贞拿出一封文书,“宫里说你为了救一个女子,杀了衙役、挟持了府尹,不过这文书只在百官之中传阅,让我们不要窝藏,没有公布出去。”
“大人真的杀了人吗?”杨继盛盯着顾少言问道。
“我也不知道……”顾少言目光瞥到一边,不看他的眼睛,“当时头脑一热,确实没有留手。”
杨继盛严肃起来,“大人为了救人而被通缉,我当然愿意帮忙;但如果大人妄杀无辜,我非但不帮,还要向府衙检举!”
字字落地有声。
王世贞连忙打圆场道;“仲芳兄……我相信顾大人不会做这样的事。”接着又转向顾少言,“顾大人,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顾少言没有回答,王世贞便接着说道:“顾大人,我们愿意相助,但也不想平遭无妄之灾,你至少要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
顾少言还是不打算说,但是身边的何必开了口,“抱歉,二位大人,此事因我而起。”
“师……”顾少言忙不迭想要止住她,话到嘴边忽然反应过来,硬生生咽下。
“没事。”何必说道。
王世贞问道:“请问姑娘是?”
“我叫何必,是一个琴女。”
“琴女?”王世贞瞥了一眼顾少言,立刻脑补出了各种世家公子为了美人不惜抛弃一切的民间传奇。
下一秒,这些故事就砰地烟消云散了。
因为她说出了一个名字,那个京官之中无人敢提的名字。
杨继盛和王世贞都惊得说不出话来,他们也像严世蕃一样,这时候才想起来顾少言的另一个身份。
顾少言生硬地打断了他们的思绪,“其余的不便多说了,二位意下如何?”
这回轮到王世贞犹豫不决了,他是想拉拢顾少言,但也不想招惹麻烦,所以才会一再询问顾少言到底怎么回事,没成想会问出那个名字。
这下真的进退两难了。
倒是杨继盛果断地站起来,朝何必行了一礼,让众人都吃了一惊,“鄙宅虽陋,几间空房还是有的,就请大人安心住下吧。”
顾少言犹豫了一会,点头应下,“多谢大人。”
王世贞在心里叹了口气,默默担心杨继盛。
乾清宫前,上百禁军正列队开出宫门,同时有数道圣旨快马加鞭送往城外驻扎的三大营,很快,整个京城都将陷入混乱之中。
衣衫褴褛的男子站在宫前望着禁军离开,眼中却是睥睨天下的傲气。
在他身后,严嵩正恭敬地向他汇报这期间的国事,同样恭敬地站着的还有太子朱载坖,他在半个时辰前失去了监国的身份。
嘉靖皇帝——从大同一路潜行,终于回到了京城,回到了他的宝座。
身后,严嵩说完了内阁这期间所有的处事,却没等来嘉靖一句评价,他只是轻声问道:“这样说来,顾少言该算是林党?”
“林党?”严嵩和朱载坖都愣了一下,“陛下所说的林党是指?”
“逆贼林寻舟的同党。”
气氛为之一窒,严嵩顿时一阵狂喜,逆贼林寻舟——陛下终于要和林寻舟翻脸了吗?
林寻舟被打为逆贼,书院便随之而倒,世人心中奉若神明的李温良自然也无人敢提起。更重要的是,林党二字——即是说陛下要清除林寻舟所有的党羽,这正是党同伐异的大好时机!
新的党争又要开始了吗,虽然其中一派根本不存在。
朱载坖则是脑海中轰地一声,他不明白父皇为什么会突然捏造出一个所谓林党来,更不明白为什么顾少言会被算作林党。
他做了什么?不过是藐视国法,怎么也不应该和林寻舟扯上关系啊,难道就是因为顾少言曾经是书院的人吗?
朱载坖真的不明白,但有一点很清楚——顾少言怕是凶多吉少了。
没听见二人的回答,嘉靖转过身来看了他们一眼。
严嵩立刻行礼,“臣立刻责令有司彻查朝中上下逆党!”
朱载坖深深吸了一口气,壮着从未有过的胆量,抬起头看着嘉靖。
看到的是毫无温度的眼神。
朱载坖明白了,这件事没有商量的余地,他重重地垂下头颅,恭敬地行礼,“谨遵父皇之命。”
嘉靖满意地点头,转向禁军离开的方向。
这么多人,抓不住一个林寻舟,还抓不住一个顾少言吗?
不过他也不在乎顾少言,他在乎的是那个女子——是谁?
他不认识那个女子,可他知道那个女子是朝鲜的,而朝鲜——关乎着他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