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住这两个人!”严世蕃指着他们俩大声喊道,身体不住地颤抖,不是害怕,而是兴奋,不是因为顾少言,而是因为那个女子——或许严家能就此逃过一劫!
禁军们蜂拥而上,将杨继盛和王世贞按住。
“误会啊严大人!”王世贞还在连连劝告,“这是误会——”话没有说完,禁军便往他腹部狠打了一拳,王世贞立马噤声,痛苦地蜷缩在地上。
严世蕃狠狠瞪了一眼安之若素的杨继盛,带兵冲进屋中,只见窗户已经凌乱不堪——果然是有人破窗而出。
“去追!去追!去追那个女的!!!”
呼——呼——
顾少言拉着两个女子拼命地朝前狂奔,他根本管不上什么错综复杂的小巷,朝着一个方向不停地跑。
身后便是禁军此起彼伏的呼喊声。
“抓那个女的!”
“抓住那个女的!!”
顾少言吃了一惊,禁军不是冲着自己来,而是为了师娘!他朝后喊了一句,“再快点!”
何必与袖月两个柔弱的女子跑得几近气竭,身后紧追不舍的禁军却逼得她们死命地往前跑。
错综的小巷。
紧逼的禁军。
两个柔弱的女子。
顾少言觉得自己今天是真的难逃一死了,至少,师娘得活着吧。
倏地——他们刹住脚步,顾少言把两个女子护到身后,手按在了绣春刀上,冷冷看着前方。
一队禁军赶在了他们前面。
领头的军官顾少言认识,甚至可以说很熟,过去他出入大内的时候会经常和他聊几句,他一直称顾少言为“顾指挥”。
此刻他们兵刃相向。
禁军共有四人,除了军官佩刀之外,其余三人皆持长戟。顾少言按了按腹部的伤口,隐隐作痛,很难说自己有多大把握。
“顾指挥。”是军官先开的口,“把那两个女的交出来,跟我们走,弟兄们保证不为难你。”
顾少言摇头。
“顾指挥!我们不想动手,相信严大人也不想为难你,只要你把她们交出来,就什么都好说。”
顾少言再摇头。
这种事连说话的必要都没有。
禁军相视几眼,想动手又略有犹豫,犹豫顾少言的武功,也犹豫往日的情分。
后面不知传来谁的喊声,“活捉那个女子——赏银千两!!”
几乎是瞬间,几个禁军的眼神就变了,先前的犹豫不决被亢奋所替代,千两白银——已经足以让他们疯狂。
再没有任何犹豫,军官抽刀便上,双眼通红。顾少言推开两个女子,拔刀格挡,顺势一跨,躲开刺来的长戟,略一变刀便抹了军官的喉咙。
噗嗤——血溅得飞高,军官软软地倒了下去,剩下的禁军震惊的看着刀身淋血的顾少言,似乎没想到他真的敢杀人,下一瞬,便是三人齐齐毙命。杀了第一人之后,顾少言就再无犹豫,刀法凌厉,直冲要害。
顾少言看着地上的四具尸体,又看了看还在滴血的绣春刀,这刀……终究还是沾上了同袍的血啊。
只是分神了一会顾少言立马拉起二女,“快跑!”
大批禁军,正蜂拥而至。
此时刚下朝会,有太监向嘉靖禀报发现了顾少言的踪迹,以及窝藏顾少言的杨继盛、王世贞二人已被收押,不多时,百官便全都听闻了风声。
满心戚然者有之。
幸灾乐祸者有之。
清流哀叹严世蕃终究还是对这两位直臣下了手,严党则力辩是他们自己窝藏逃犯。两派官员在宫道上怒目相向,几欲大打出手,殿前禁军熟视无睹,嘉靖也没有下令驱逐,甚至可以说,他乐见其成,文官相争,才能稳固皇权。
朱素嫃站在殿前,木然地看着一切,换作平常她也许会偷偷和弟弟点评一下哪一派吵功更甚,但现在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该想些什么。
从很小的时候起父皇就不让她参与政事,只把她养在深闺,即便她偷偷练剑、再到正大光明练剑,但父皇从来都只把他当个女儿,而不是公主,就算到了现在,她在顾少言这件事上也是绝对插不上嘴的。
所以她一直盼望着顾少言能在父皇回来之前有消息,盼望着能在朱载坖还担任监国的时候能了解此事——但父皇终究是回来了。
于是她便改盼着没有顾少言的消息,毕竟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可惜天不遂人愿,天不遂人愿……
朱载坖悄悄从殿中溜出来,拉了拉朱素嫃的衣角。
“怎么样了?”朱素嫃急切地问道。
“首辅还在殿中相谈,但父皇似乎很满意严世蕃的作为。”朱载坖有些担忧,“顾大人这次恐怕……”
“顾大人在哪里?”
“他在城南杨继盛家里被发现,禁军准备将他逼到城角。”
朱素嫃深深吸了几口气,掉头就走,被朱载坖一把拦住,“你做什么?!”
“去救人!”
“你疯了!父皇知道了会怎么样!”
“管他呢!”朱素嫃头也不回地从台阶上跳下,惊了百官,然后飞奔而去。
朱载坖怔在原地,脸上表情震惊,眼中却有光,姐姐一直都是这么潇洒,很羡慕啊……
哗啦——顾少言带着两个女子从巷口冲出来,撞翻了一众小摊,引得众人怒骂,“没长眼睛吗?!”
顾少言连道歉都顾不上,拽着她们就走,身后的小贩还想再骂,巷口又接连冲出披坚执锐的禁军,凶神恶煞地朝着顾少言的方向追去,吓得小贩纷纷躲到一旁,心惊胆战。
“这里是京城呐……”
“居然有官兵这样抓人,出什么事了?”
顾少言拉着她们连着穿过三条街道,眼前豁然开朗——酒楼花坊门庭若市,行人车马川流不息,这是京城南面最繁华的街道。
他向后瞥了一眼,没有看见追兵,只远远听见了呼喊声,心下大疑,自己就算再快,也不可能甩得一个人也看不见吧,回过神来,他发现街上来往行人都盯着他们这奇怪的三人看着,连忙拉着二人躲到了拐角处。
“给你。”顾少言掏出身上仅剩的银票,塞到袖月手中,“趁现在你快走吧。”
袖月愣住了。
顾少言很认真,“这里人山人海,禁军的目标也不是你,混入人群很快就能逃脱的。再跟着我们,一定凶多吉少,我自己都没有把握逃出去。”
袖月攥紧了银票,却没有动,身体微微抖着,她望向何必。
“这些天真是谢谢你了。”何必蒙着眼睛,但就是知道袖月在看着自己,她站起身,向袖月行了以礼,“多谢!”
袖月点点头,没说什么,站起来玩走。
“袖月姑娘——真是万分感谢。”顾少言郑重地行了大礼。
袖月苦笑了一下,“真是自作自受。”说完,便混入了人群,眨眼睛就消失不见。
只剩下了顾少言与何必。
“师娘放心,我一定会带保护你的!”顾少言斩钉截铁地说道,即便何必目不能视,他也尽量让自己的眼神充满坚毅,虽然他自己也没有把握。
何必浅浅的笑笑,没有出声。
街上行人越来越少,一间间店铺砰砰地关上门窗,转瞬间,繁华的街道就冷清下来。
必然是禁军封了街道。
那么很快他们就会挨家挨户地搜街。
顾少言左右打量了一下,面前是一间间商铺,身后巷中全是民房。要逃——肯定是闯入店铺或者民房,引得骚乱越大越好,但刀剑无眼,很难说禁军会不会伤及无辜。
思前想后,他带着何必退入了巷中,不是为了闯入民房,而是为了从小路向南。
这里距离南门很近了,京城南面又多河道丘陵,一旦出城,或许真的有机会跑出去。
这一点禁军也想到了——顾少言带着何必七转八转贴到南门外的巷口,这里已经被重重把守,禁军府军交替巡逻,上下岗哨一应俱全。
他正思索如何出城的时候,忽然听见了一个温怒的声音。
一个很熟悉的、女子的声音,“我再说一遍,打开城门!”
顾少言刷地看向城门,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朱素嫃拿着她的长剑,正对着守城的禁军大声喊着,“你们听不懂吗!!”
禁军首领凑上来说了些什么,顾少言离得远听不清,但朱素嫃直接把他推了开,仍是大声说道:“不是我要出城,而是你们这样关着门,往来的百姓怎么办?”
想来他们是说了些让朱素嫃回去的话,让朱素嫃不得不找借口开门。
顾少言心里很清楚朱素嫃在帮他,这也让他万分惭愧,自己何德何能使得公主屈尊至此呢?不过他余光瞥到何必,又下定了决心。
“师娘,待会我叫你,你就跑过来。”他对何必说道。
何必点点头,“嗯。”
于是顾少言便握紧了刀柄,趁着禁军还在和朱素嫃相互周旋的时候倏地飞身而起,二十步的距离瞬息即至,一脚踢开朱素嫃身旁的禁军,绣春刀刷地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哗啦,数十把刀剑弓戟对准了顾少言。
朱素嫃怔怔地被他按在怀里,没有反抗,只是小声问道:“大人还好吧?”
“还好,多谢公主。”顾少言低声道谢,随后朝后面喊道,“走!”
何必从巷口摸索着跑到顾少言身边,被朱素嫃斜睨了一眼却浑然不觉。
“放肆!你敢挟持公主!”禁军将他们团团围住,“放了公主,否则格杀勿论!”
“你才放肆!”朱素嫃怒骂道,“你是想我死吗!还不快放他走!”
禁军们纷纷避让。
“带我一起走。”朱素嫃低声说道。
顾少言断然拒绝,“不可能。”然后一把将她推向了禁军,接着一刀斩断了门索,城门轰然坠下,将他们分割开来。
“走!”顾少言拉着何必飞快地往城外跑去,同时心里在不断盘算,自己闯关的时候还没有被后面的禁军发现,再加上还有城门的阻挡,朱素嫃也会帮他们拖延一会,自己应该有半个时辰的时间,只要在这期间找到一匹马就能脱身!
一连跑了数里路,身后何必已经气息奄奄,顾少言这才停下来喘息一会,打量着周围,这是城南的一处小山丘,两旁树林成荫,他记得拐过这里,不远处就有驿站。
“师娘,再加把劲,我们就快脱身了!”顾少言劝慰道,抹了一把汗,怔在了原地。
两旁的树荫中,悉数走出埋伏在此的禁军,将他们包围起来,为首的正是严世蕃。
“顾大人——你可让本官好等啊!”严世蕃的表情狰狞,眯起眼睛打量着二人。
顾少言脑中轰地一下,他总算明白了为什么后面的禁军一直没有追上来,原来严世蕃早就算计好了。
大意了……他想将何必护在身后,但四面八方都是禁军,又哪来的身后。
“本官真是不懂,这等姿色的女子你顾少言不是要多少有多少吗,怎么为得她如此奋不顾身?”严世蕃讥讽道。
“放肆!”顾少言抽刀指着严世蕃,一字一顿,“你再说一句,我取你性命!”
“呵!”严世蕃看着自己面前成排的禁军,不明白顾少言的底气从何而来,莫非他以为自己是剑仙吗?
别说笑了。
“来啊!”严世蕃大喊一声,“拿下那个逆贼,活捉那个女子!”
“是!”上百禁军齐声应和,气势磅礴。
长戟一齐刺来,顾少言一声断喝,绣春刀将长戟一刀砍断,戟头当啷坠地,一众禁军面面相觑。
顾少言已经满眼通红,禁军人数上百,他只有一个人,还要保护师娘,他只有拼命,拼着命杀掉几百人,以期望剩下的禁军会自行溃散。
严世蕃被他吓得吃了一惊,继而更加凶狠,近乎是咬牙切齿道:“拿下顾少言!每人赏银千两!!”
霍——禁军为之一振,个个都红了眼睛。
为了护人而红眼的人与为了赏银而红眼的人相互砍杀在一起,长戟如林刺向顾少言,绣春刀的刀光阵阵闪烁。
不断有残肢断腿伴着血水飞上天空,再落入同袍的头上、脸上,他们就这样淋着血水冲向顾少言。
严世蕃心惊胆战地看着这一切,尤其是顾少言几次冲向他来,最近的时候不过五步,骇得他从马上坠下,狼狈地躲到禁军身后,高喊,“快上!快上!!”
……
顾少言几乎是用尽了平生所会的武功,小师叔教的、他自己学的……他已经穷尽了一切。
可他终究不是林寻舟,不是那个能在京城玩弄禁军如走狗一般的新剑仙。
自始至终,他就是不如林寻舟的普通人。
当啷——绣春刀终于断成两截,顾少言满身是血,已经面目全非,他颓然地跪倒在地,身边是数十具禁军的尸体。
活着的禁军手持长戟,一边红着眼睛一边胆战心惊,将他按在地上。
严世蕃终于舒了一口气,昂起头来,下令——杀了他!
“够了!”
出声的是一个柔弱的女子,一个一开始就被抓住的女子。
她蒙着双眼,却仿佛能让人看清她的眼神,痛苦、坚毅。
“我跟你们走,能不杀他吗?”
严世蕃像是听见了极好笑的笑话,哈哈大笑,“你一个卑贱的琴女,有资格跟我谈条件?我现在杀了他,你照样要跟我走!”
“我是卑贱,那你们为何非要抓我呢?”何必反问,“你们不过是想知道我到底是谁。”
“我们确实很想知道,不过并不着急,等把你下了大牢,有的是办法让你开头,不急于一时。”
何必点头,“你说得很对,但我可以选择。”
“选择什么?”
“选择在大牢里说给几个人听,还是在这里说给所有人听!”
“不能说!”顾少言不顾一切地抬起头来,挣扎着想到何必身边去,“不能说啊!”他很清楚,如果何必的身份只被几个人知道,或许还能活着,一旦在这里暴露,那就是必死无疑。
禁军一脚踹在他的胸膛,他立刻痛得说不出话来。
严世蕃疑惑地打量着他们,最终还是摇头,“我倒要看看,你能说出什么来。”
于是何必低头,认真思考着如何措辞,想了好一会,她终于确定了自己的身份,开口:
“我是李温良的妻子。”
四下俱静。
所有人都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严世蕃的表情由震惊转为惶恐,再转为不知所措,豆大的汗珠从面颊流下,就像他正经历生死关头一般。
最终他控制住了自己的颤抖,用很大、很大的声音吼道:“妖言惑众——杀了这个妖女!!!”
“不要!!”顾少言瞪大了眼睛,几欲目裂,但他真的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就这样被按在地上,看着箭矢穿透了何必的身体,看着那个女子仰面倒在地上,了无生息。
似乎一下子,整个世界都成了血红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