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二月了吧?今天是初七还是初八?
林寻舟有些记不清日子了,好像从很久以前,他记日子就只记到月份。
他牵马走在柔软的草地上,不时回望身后荒凉的大漠,青草与黄沙之间有一道清晰的分界,隔开了两个世界,不知道这界线是在往南移还是向北退。
也许是这里的草离大漠太近而寡味,林寻舟的那匹瘦马只啃了几口就把头瞥向一边,嫌弃地发出几声哼哼。
一眼望去,青草无边,传闻住在草原边缘的呼格部连个影子都没有,胡人并没有城池的说法,多是牧居,兴许是他们迁到了别处?
不管怎样,胡人中每个部落的牧区是固定的,呼格部大致在这一块是不会错的。
估摸着马也吃得差不多了,林寻舟翻身上马,准备再往前找找,身下瘦马一声哀嚎,它其实根本没吃多少。
晌午,林寻舟还没找到呼格部,自己却先被人找到了。
他骑在马上,诧异地看着风尘仆仆的嘉靖,又看了看嘉靖身后仅有的三人,大概猜到是怎么回事了。
嘉靖翻身下马,舍下三人,独自走到林寻舟面前。
林寻舟仍是骑马而立,居高临下地望着嘉靖。
“朕想和你谈谈。”嘉靖站在下首,微微抬头,仍是气宇轩昂,天子威严常存,与身处何地无关。
林寻舟微微偏头,示意他可以说下去。
“到此为止吧,朕不会再为难你,也不会为难书院,希望你也不要让朕为难。”这是嘉靖抛出的第一层筹码,他并不指望林寻舟会被此打动,他很清楚这与林寻舟的目的所去甚远。
果然,林寻舟轻蔑地看着他,连话都没说。
“后来朕想了很久,觉得剑仙也没那么难杀。”嘉靖迎着林寻舟的目光,“一般的高手不过数十人之敌,再强也不过百人之敌,一个人的气力是有限的而甲士是杀不尽的,哪怕绝世的剑仙也不会超脱这个常理,一个人是永远无法对抗一群人的,无论是古、今还是后世。”
“要试试吗?”林寻舟问道,其实他仍是不屑一顾,但嘉靖这种莫名的自信让他觉得很不舒服,他觉得有必要让嘉靖认清一下现实。
嘉靖瞥了一眼身后的陈洪与两名大内高手,他们应该是大内最高的高手了,可嘉靖带上他们不过是为了提防沿途宵小,根本没指望他们能打过林寻舟。
他微微摆手,示意三人后退,他不希望林寻舟有任何的误解。
即便他抱着万死的决心独自来与林寻舟谈判,却也不希望自己真的死了,尤其是林寻舟性情喜怒无常,拔剑就砍这种事真的做得出来。
“何必把自己逼上绝路呢?”
“绝路?”林寻舟笑了,他也明白嘉靖说的绝路是什么意思。
不是说必死之路。
而是说自绝于天下之路。
妖言惑众、以下犯上、谋逆弑君……每一项都是天下人所闻之色变之事。
做了这些事,哪怕成功了,谁会接纳你?
没有人。
可如果翻天覆地了呢——一切旧思想被踩在脚下,没有人再对权贵唯唯诺诺,有人欺压百姓就会被千刀万剐……
那么上述的还是什么不得了的事吗?
林寻舟轻声道:“是不是绝路,犹未可知呢。”
嘉靖听明白了林寻舟的意思,他露出哀悼的神情,叹道:“小师叔的想法惊世骇俗,无人敢听,难怪要去北游。”
“北游?小师叔不是被你害死了吗?”
“朕没有害死小师叔!”嘉靖愤慨道,“他是去北游了!”
林寻舟望向草原深处,“小师叔到底怎么了,我很快就会知道。”
嘉靖忽地攥紧了拳头,前跨一步,“小师叔回来,看到你把天下搅成这个样子,会怎么想?”
“他会觉得我没有做好,但不会觉得我做错了。”
“天下大乱,军阀混战,百姓流离失所,豺狼拦道食人,这是小师叔希望看到的吗?”
“这话——你也对院长说过吧?”
“是。”嘉靖点头承认,“是在和先生谈论安邦之策时提到的。”
“安邦?你说的是百姓食不果腹,权贵坐享其成,天下一片死寂的那种安邦吗?”
“你觉得不好,可以提出来,君臣民一起改正。可你不能直接把天给掀了——天下大乱,神州动荡,只会让百姓苦上加苦。”
“是啊,肯定会这样的。”林寻舟感慨,“但不破不立,与其百姓享受短暂的安宁,长久的欺压,不如一把火烧了这一切。”
“会有很多人死。”林寻舟紧盯着嘉靖,目光直摄心神,“但要得到真正的太平盛世、真正百姓扬眉吐气的盛世——就只有这个办法。”
“真的会死很多人。”林寻舟仰头望天,“死很多好人,死很多坏人,死很多无辜的人。”
“如果一定要有一个罪人的话,那就是林某了。”
嘉靖沉默了,他万没想到林寻舟能有如此决心,置天下万民生死于不顾,只为了一个在史书中从未有过的天下。
想了一会,嘉靖说道:“不至于此,你都没有试过,怎么知道不能改正呢?”
“上位的腐烂,再怎么粉饰太平,也掩盖不了那行将就木的腐臭。”
现在嘉靖明白了,用天下人是要挟不了这个冷血的人的。
林寻舟调转马头,面朝草原,“我实在没有理由不往前走,且也不是为了我自己往前走。”
“你有理由!”嘉靖拦住他,沉声道:“天下人你不在乎,身边人你也不在乎吗?”
“哦——你心慌了?”林寻舟斜睨他一眼。
“朕没有心慌。”嘉靖很平静,“自始至终,朕都是在为百姓负责,不能让你祸乱天下,使百姓流离失所。”
林寻舟连嘲讽都不想嘲讽,无视了这句话,回答了他上一句话,“天下人我在乎,身边人我也在乎。”
“那么你便就此罢手。”
林寻舟和嘉靖都互相很清楚对方是什么样的人,也都相信对方能做出怎样的事,所以林寻舟知道嘉靖所说绝不仅是一句口头威胁。
他说在乎天下人是真的,他那么誓死追随小师叔就是为了建立一个人人平等的天下,官吏权贵不再高高在上,而是甘心俯首百姓。
可天下人太多,而且大多他都不认识,他会为这些无辜死去的人难过,但到底有几分难过并不好说。
他在乎身边人更是真的,天下人在乎身边人也在乎,可问题是他身边的人很少,或者是被他视为身边人的人很少,这些人曾与他朝夕相伴,一笑一言都是他所熟悉的。
他所不认识的天下人只是一个符号,但这些人他认识,他见过这些人活着的样子,所以不愿去想象他们死了的样子。
这些人真的很少。
无非是一个唠唠叨叨的老头,一个温文尔雅的书生,一个谨小慎微的朝廷小官,一个嘻嘻哈哈的姑娘,最多再加一个不苟言笑的监学。
这里面没有小师叔,因为他确信小师叔已经死了。
也没有小师娘,这是他敬重但不亲近的人。
林寻舟面无表情,却在心底叹气。
是啊,他可以就此罢手,隐居山林,从此忘了小师叔,忘了他们一起谈过的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
但这和他死了又有什么区别呢?
最终,林寻舟还是以冰冷的语气回道:“他们都懂我。”
懂——所以不必多说,也不必自责。
至于是不是真的不自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让嘉靖以为他不在乎。
这再次出乎了嘉靖的预料,至少是与他的希望相悖。
在面对质疑时,这世上有两种人。
前一种会和你据理力争。
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为什么是错的。
所以我是对的。
而另一种人,他也不跟你吵,一句话都不说,他认死理。
我就是对的。
我就要这么做。
但凡愿意和你讲理的人都还是好对付的,而沉默寡言的人最难办。
林寻舟不是后一种,但很接近后一种,嘉靖是很清楚这一点的,所以在过去的那么些年里他一直在想怎么杀掉林寻舟。
最后他明白自己杀不掉林寻舟,反而可能被他杀掉,万般无奈之下他才冒险深入大漠,希望能与林寻舟和解。
可现在劝也劝了,威胁也威胁了,林寻舟不为所动。
嘉靖没办法了。
“你可以走了。”林寻舟对他说道,“回去你的皇宫,好好体会一下将死之人的恐惧,我从草原回来,就取你的性命。”
嘉靖目送林寻舟走入草原,他看着林寻舟的背影,很想一剑刺进去,贯穿林寻舟的胸膛,为自己、更为后人,结束这缠绕朝廷数年之久的梦魇。
然而他颓然地坐到了地上,他知道自己死了,只不够暂且活着,等林寻舟从草原回来,他就会成为自有皇帝以来第一位被游侠所杀的皇帝,他会载入史册,但不会被供入宗庙。
奇耻大辱。
这样的奇耻大辱为什么要轮到他呢?
他打压李温良,也打压王阳明,他做错了吗?
没有错!
这两个人一文一武,惑乱人心,为天理所不容!
什么天下大同——当今天下不是大同吗?
什么人人平等——他们以为自己活在太祖治下吗?
没有知书达理、赏识风月的权贵,难道要等那些粗鄙不堪的刁民贱民来吟诗作对吗?
嘉靖忽然愣住了,他想起了自己曾对别人说过这个问题,那人给了一个让他极其愤怒的回答——可百姓为什么会贫穷,以至于为了一口饭而与野狗争斗,又为什么会粗鄙,赏不来曲画诗词而被权贵嘲弄呢?
哪怕今天想起来嘉靖仍是怒火中烧,说这话的人实在其心可诛。
可他想不起来那人是谁了,肯定是李温良与王阳明二人中的一个,可到底是谁?
长久以来,李温良与王阳明的模样渐渐在他眼中重合了,如今还要再加上林寻舟的模样。
他时常感觉自己坐在极高极高的云端之上,四周一片乌黑,他往下看,原来自己是坐在天子宝座上,这宝座却是由列位先皇的牌位、绣着仙鹤的一品红袍混杂而成的。
他往左右看,李温良、王阳明、林寻舟三人如同鬼魅一般飘在他身边,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他喊,你们要做什么!
李温良拔剑,对着宝座砍了一剑——天崩地坼,地动山摇,嘉靖紧紧抓着宝座才没有跌下万丈深渊。
王阳明翻书,张嘴说了些什么——无边的黑暗骤然明亮,那是无数的穷民举着无数的火把,照亮了嘉靖惊恐的面庞。
最后林寻舟在他面前高高举起了手——他能清晰感觉到自己的头颅落下,他死灰色的眼中映着的仍是那些牌位、那些官服。
他要死了,嘉靖这样想到。
他也可以最后再反抗一下: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大同,公开身份,下令九边明军在此集结,携九边精锐与林寻舟决一死战。
严嵩说得的确有道理。
剑仙能杀掉一百人、一千人、甚至一万人。
那十万人呢?二十万呢?
从来没有谁能和一支军队抗衡。
林寻舟必然不能,他只能跑,但嘉靖在这里,他早晚会找上门来,然后接着跑。
剑仙剑仙,不仅剑术冠绝天下,更是来去如风,飘然若仙。
他留不住林寻舟。
到此,他没有再想下去了,这些都不切实际。他当然可以命令九边明军集结一处,趁林寻舟还在草原的时候决一死战。
但漠北胡人又岂是等闲之辈?就像明军在草原安插了众多眼线一样,胡人也一直在盯着九边重镇,如此大范围的调兵必然会被胡人所知,明军前脚撤离军镇,后脚胡人就会大举入侵,翻过长城,屠尽中原汉民,湮灭华夏文明。
那才是真正的人间炼狱。
嘉靖当然不想死,但也真的不会让这种事发生,甚至真的当他必死无疑之时,他还准备秘令九边不得擅离职守,严防胡人趁势南下。
怎么办呢?
他该怎么活下去呢?
不知道。
他摇晃着站起身,走向三人,总之,还是先回到大同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