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天子、嘉靖皇帝就这样悄然离开了京城,知道这件事的只有寥寥数人,对外一律宣称天子抱恙,由太子监国,首辅辅政。
顾少言比以前更忙了,不仅要处理锦衣卫的公务,还要留心皇宫的守卫。
因为太子殿下并不喜欢负责京城守备的御马监掌印太监,特别是他如今同掌大内,更让太子觉得不舒服。
这种不喜欢不舒服是很没来由的,说不清道不明的。
朝廷内外向来都是对太子称赞有加,认为其温柔敦厚,谨慎知礼,会是一位称职的守成之君。
朱载坖也是这么要求自己的,所以即便他还是个孩子,却把自己的喜恶深深藏在心底,平和地对待每一个人。
他知道陈洪、严嵩都不是好人,这个冯保也是,有时候他觉得这偌大皇宫里没有好人,甚至更大的天下也没有好人。
他是父皇唯一的儿子,也会继位成为新的皇帝
,历任先生都提醒过他不可太优柔寡断,心存仁慈,他同样将这话深深埋在心底。
如今他以太子之名监国,却仍不敢对任何人表示明显的不满,只敢劳烦亲近的人多做一些事。
乾清宫的天子宝座上,朱载坖略显惶恐地坐在上前,感受着宝座传来的冰凉与慌乱的内心。
这就是权力吗?
他有些不安,望向一旁的徐爱。
这宏伟的大殿冷冷清清,所有的内官宫女侍卫都被他屏退了出去,只有徐爱陪着他。
“先生,我这样做,对吗?”
“如果殿下是说疏远冯保一事,则草民不甚了解,不敢妄言。”
朱载坖犹豫道,“我不喜欢很多人。”
徐爱点点头,“这是好事。”
“但我奈何不了他们。”朱载坖显得很失落,“我要和他们同流合污吗?”
“同流合污是士子之言,殿下身居高位,不需如此。”
“我是说,我不能赶走他们吗?嗯,当然不能了……”朱载坖坐在天子宝座上,威严而又寂寞,“我其实明白,这些人根本不是独自一人,他们有很多同伴,遍布朝中内外,把持着朝廷的方方面面,我赶走了一个人那所有人都会反对我,先生能帮我吗?”
徐爱有些意外,他没想到朱载坖会有这种想法,平心而论,他对这个学生不是很上心,他们本就和不是一路人,即便自己的学生是天潢贵胄,他也是不在乎的,没有王阳明,徐爱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来这里的。
可他没想到朱载坖居然会有这样的想法,这样的另类,也这样信任他。
沉思良久,他决定坦诚相告,“我帮不了你,殿下,任何人都帮不了你。”
“请恕草民直言,大明开国已近二百年,二百年春秋,那些开国时热血激昂的仁人义士早已死去,连同他们的理想一同销声匿迹。”
“大同社会,国泰民安,都抵不过眼前的功名利禄。朝廷上下,再没有心怀万民之心而为官者,余者皆是结党营私,中饱私囊之辈。”
“殿下欲一振乾坤,朝廷却已积重难返。改,陛下会死,死于朝廷分崩离析;不改,百姓会死,死于权贵无止境的欺压。”
“要真正改变——只能把一切推倒重来。”
光影将徐爱的影子映在墙上,都显得极落寞,他惨笑道,“可推倒重来也不过能维持两百年啊……”
朱载坖震惊了,继而和徐爱一样落寞,他还是个孩子,他还没有继位,他还有无数雄心壮志想要付诸实践。
徐爱却彻底浇灭了他对未来的期望。
他今年十二岁,却仿佛能看到五十二岁时自己的模样——满脸皱纹、头发灰白的穿着龙袍,端坐在天子宝座上,面无表情地听着内臣谁谁又对朝廷有功,哪里哪里又死了许多人,他再假装高兴地论功行赏或者装模作样地下几份罪己诏,然后百官再一齐高呼陛下圣明,暗地里继续贪污国库他还必须装作不知道。
好恶心。
今日又有鞑官闹事,而且靠近皇宫,所以这些呈报也送了一份给顾少言。
他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这几日鞑官行为如此反常,他去看过被羁押的鞑官,无一例外,他们眼中俱是轻蔑。
这太奇怪了,鞑官本就身处异国,平时纵有千万不满,也少有一连数日聚众闹事的,更何况这次还靠近皇宫。
神枢营参将顾少言认识,名叫周云海,是个爽朗的山东大汉,与顾家关系甚好,顾少言索性将他请到了锦衣卫衙门。
当然,用的是锦衣卫指挥使的名义,他不能暴露天子外巡,自己被监国太子委托皇宫守卫之职。
“末将参见大人!”偏房内,周云海稳稳地抱拳行礼,正值壮年的周云海浓眉长须,目光如炬,且身披重铠,接到顾少言相邀时,他正在军中列训,未及换上朝服便策马赶来。
“周大人请。”顾少言示意周云海坐下,“大人想必已经知道近日鞑官骚动一事。”
周云海神情严肃起来,“是!骚动鞑官多为神枢营麾下所属,末将已用军法严惩,并将所有鞑官禁足,呈报已经递交内阁。”
“这些我都知道,但我不明白的是,他们为何会如此骚动?大人在递交内阁的呈报中称他们是‘闲暇无事,纵酒过甚’,这我实在不能认同。”
周云海羞愧地低下头,嗡声道:“让大人与诸公见笑了,末将也实属无奈,那些鞑官什么都不肯说,态度倨傲,出言不逊,内阁又催着呈报,不得已才编了个借口。”
“即是说,大人也不知道原因吗?”顾少言神色严峻起来,“我觉得有些不安。”
周云海有些不解,“这……大人也太多虑了,这里可是京城,有御前禁军和三大营坐镇,几个鞑官,能做什么?”
顾少言没有再说了,天子前脚悄然离京,后脚就有军队闹事,还是鞑官,这才是他不能说给周云海听的担忧。
是,京城是有御前禁军和三大营不假,但如果有异动的本身就是三大营之一呢?
顾少言不露痕迹地瞄了一眼周云海,这个他从小就很熟悉的长辈,周云海倒没有表现出什么异常,一直在皱眉苦思。
“还有一事,末将觉得应该告知大人。”
“什么事?”
“末将听闻,神机营不日将要外迁。”
顾少言霍地抬起头来,“谁说的?”
“末将是听神机营的同僚说的,是御马监下的命令。”
御马监……冯保。
太子殿下莫非真的是高瞻远瞩?
顾少言也不明白,不住摇头。
周云海踌躇了一下,试探问道:“大人,末将听说令尊……”
顾少言摆摆手,不想谈此事。
于是周云海便行礼告退。
只过了片刻,顾少言也起身,他要进宫面见太子。
大明南北二京,分称应天府,顺天府,与其他城池不同,二京府衙不仅总揽政务,还分担全城守备。
御马监掌印太监冯保,此刻正悠闲地坐在府衙的后堂品茶,对监国太子的疏远毫不在意。
顺天府尹陈良辅坐在下首,小心地赔着笑脸,“冯公公所托,下官当然全力相助,不过是暂封朝阳门,以便神机营出城训练,区区小事不足挂齿,只是不知要何时封闭,封闭多久呢?”
冯保显得有些不悦,“就这两天吧,你只管把闲杂人等拦在外面就是!”
“呃……冯公公有所不知,京城商贾众多,来往甚密,平日九门大开都有所拥挤,贸然将一道门禁止百姓通过,下官担心有碍民事啊。”
冯保斜睨了他一眼,哼了一声,不再答他,意思是这事没有他商量的余地。
陈良辅显得有些尴尬,在一旁讪笑。
冯保抿了一口茶,“还有一事,过两天,陛下会下旨戒严内城,你先把衙役都安排好,别到时候忙手忙脚的。”
“戒严?”陈良辅吃了一惊,“陛下是要准备祭祀吗,我怎么不知道?”
“废话!陛下心事我们这些内臣也只敢妄猜一二,你区区一个府尹也配提前知道?”
陈良辅心有愤懑,心想我也是三品文官,你一个太监也敢这么放肆,当然在这位实权内臣面前他还是表现得很顺从的,不住点头称是。
冯保大摇大摆地走出府衙,钻入自己的八抬大轿,轿前轿后俱是佩刀侍卫,威风凛凛,气势昂扬,能集文官与武将阵势于一身的,也只有这些手握大权的内臣。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开进皇宫,一路上畅通无阻,甚至有门将对其行礼,进了大内,有小太监来报:太子相召,冯保略一思索,下了轿子,挥手让众人退去,自己独自应召。
时间往前稍微推一点,顾少言正在乾清宫内向太子与首辅禀报自己的担忧。
“…………所以,五军营本就驻扎城外,如果神机营外迁,神枢营就成了距皇宫最近的番军,,一旦有变,臣恐御前禁军不足应付。”
朱载坖皱起眉头,但没有言语,而是望向严嵩,征求他的意见。
严嵩倒是不以为意,“顾大人多虑了,按制,每过数月,三大营都会轮流外迁训练,这次只不过是轮到了神机营,御马监也是早就知会过内阁了,大人为何如此担忧?”
“是因为近来鞑官骚动,且多为神枢营麾下,事出可疑,又牵涉皇宫安危,下官不得不谨慎考虑。”
朱载坖问道:“冯保来了吗?”
一旁的近侍答道:“已在殿外等候。”
“让他进来。”
“是。”
冯保佝偻着腰,双手插在袖中,低着头小步走到御前,恭敬地行礼。
他来过这里好多次,不需要抬头,仅凭默数步数就知道该在什么地方停下来,但这是那个威严身影喜欢的规矩,不知道宝座上那个年幼的孩子喜不喜欢。
“参见殿下。”
朱载坖居高临下地打量着这个人,他们也不是第一次见,但今天他的身份不同,不只是太子,冯保对他的态度一如既往的恭敬,恭敬地挑不出一点毛病,不像陈洪,那位父皇的亲信对他也很恭敬,却有难以言喻的疏远,想来是自知年事已高,准备死心塌地跟着父皇了,冯保——以为自己能做新的陈洪吗?做他朱载坖的陈洪?
想了一下,朱载坖竟不知道如何称呼冯保,干脆省去了称呼,直接问他,“本宫听闻神机营将要出橙训练,可有此事?”
“回殿下,确有此事,御马监统领三大营总务,一应军备训练之事皆由御马监负责,此番轮训御马监在一月前就已经禀报陛下,也知会内阁了。”
近侍从一堆存档中找出那份一月前的奏折,递交朱载坖。
朱载坖看过,又交给顾少言。
的确是早有禀报,不是临时起意。
“那今日鞑官骚动,御马监可有说法?”顾少言问道。
“顾大人。”冯保露出不解的神情,“些许鞑官骚动,交由营将处理便是,还需要御马监亲自调查吗?”
顾少言不说话了,他仍有些疑问,不便在这里说出来,他向朱载坖行礼告退,“臣行事草率,请殿下恕罪。”
冯保也随之告退。
大殿又恢复了清冷,其实原本也很清冷,朱载坖坐在高处,听严嵩汇报政事,处理奏折。
一道剑气倏地划开黄尘,扬沙十丈,伴随着数声惨叫。
林寻舟收起剑,望向被他救下的那人。
这是一个年纪和他相仿的男子,或者说少年?穿着明军军装,但显得极为狼狈——满脸血渍,头发散乱,头盔已经不知丢到了何处,手里紧握着一把长弓,身后的箭囊里却已无箭矢。
林寻舟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从头到尾旁观了这一切。
他在大漠已经走了三天,本以为会遇到很多截单的马匪或者胡人,但这两天却是风平浪静,一直到第三天傍晚,他估计已经快走出的大漠的时候,遇见了马匪。
传闻中的大漠马匪果然名不虚传,林寻舟这样落单的旅人根本引不起他们的兴趣,林寻舟所见的是二十骑在追逐八九个明军边军。
放在关内,哪怕是最彪悍的马匪也不敢截杀哪怕一个落单的明军。
更何况那些边军不是落单的散兵,而是完整的一队斥候,轻甲瘦马,在大漠中游弋,搜寻胡人的踪迹,却没想被马匪盯上。
一路逐射,边军射杀了一半的马匪,自身也只剩下这一个人,远远地看见汉人装束的林寻舟,朝他奔来。
林寻舟救下了他,其实只是挥一剑的事。
“多谢……”年轻斥候低声道谢,林寻舟这才发现他脸色黑黄,嘴唇干裂,想来是常年在大漠游弋,风沙吹拂所致。
林寻舟甚至没有询问他的姓名,只是问道:“呼格部是在这前面吗?”
“你要去呼格部?”斥候立刻警惕起来,好像他是要叛逃草原一样。
林寻舟没有解释,静静地等着他的回答。
沉默良久,斥候缓缓放松了下来,点头道:“骑马的话,明天中午就能到。”
“多谢。”林寻舟起身欲走,又被叫住。
“边军二月中旬就要例行扫荡草原了,你得在那之前回来,不然会死的!”
林寻舟随意地点点头,走向远方。
在大漠的另一端,有四人刚出大同关,向北策马奔腾。
从京城到大同,嘉靖一行星夜兼程,以极高权限的手令命沿途驿站为其换马供粮,沿途明军为其指路。
指向一个人。
他和林寻舟不同,林寻舟在大同茫然地转了数日才知道要去哪里,而他一开始就知道去哪里,并且要在那之前拦住林寻舟。
要招安林寻舟很难,嘉靖愿意一试,可一旦林寻舟到了呼格部,不说招安无从谈起,自己性命更是不保。
要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