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继光刚到台州城的时候,他以为城上盖了块红布,从城头一直铺到城脚。
那是血,新血覆旧血,一层盖一层,紧紧地贴在墙上,守城的明军正从上往下浇着热水,以期将其冲洗干净,但收效甚微。
镇守此处的是明军守备楼楠,隶属两浙备倭军,台州原有府军早已与倭寇一次次的战斗中被不断消耗,直至全军覆没。
他是在一月前受命赶往此处的,来时尚有千人,如今不足四百。戚继光所率先虽也是百人,也足以让这些疲惫之师精神一振。
副将张元勋被安排带领所部换防守军。
一队队伤兵互相搀扶着走下来,他们的伤口大多已经溃烂,医馆就在城内,却没有得到及时处理,足见守城之艰。
楼楠一瘸一拐地走来向戚继光道谢,他满脸污秽,头发蓬乱,头盔早已不知何去,脚上也带着伤,仍是坚持行了一礼,这位守备大概觉得自己会死在台州。
戚继光坚持请他先去休息,战况稍后再说,楼楠再次道谢,便离开了。
戚继光带着两个侍卫在城内四处查探。
百姓们倒没有受什么伤,但眼中尽是惊恐,倭寇连日围城,喊杀震天,百姓至今惊魂未定。
路边也有包扎好的伤兵,疲惫地瘫在墙角,身边摆着百姓送上的食物和水,却没有胃口也没有力气去吃。
戚继光侍卫扶起几名伤兵,帮着喂了点食物和水,与他们交谈了一会。这些伤兵告诉戚继光,沿海何处都遭到过倭寇的侵扰,他们在来台州之前已经转战多地。
仗打得很苦,江南承平日久,从没有见过如此凶狠的贼寇,朝廷在此也没有设立太多的卫所,所以官兵的数量一直不足,既要守住大城又要出去保护村镇的百姓,疲于奔命,往往陷于埋伏,到后来,就连守城都很吃力了。更不要说主动出击。
倭寇没有这种顾虑,他们甚至有意屠杀百姓以吸引守军出现。许多年轻守将就是因此葬身野外的。
“抗得住吗?”戚继光问道。
“当然!”伤兵大声回答道,不顾身上的伤势,挣扎着坐起来,擦了一把脸上的血迹,戚继光这才发现他也不过是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
“倭寇屠我家乡,杀我亲友,我只恨学艺不精,大意受伤,要数日不能杀敌!”
“没错!”旁边的伤兵也大声附和,目光凶狠,“东南百姓,饱受欺凌,东南子弟,皆以参军杀敌为荣!”
意志之坚,气势之壮,令戚继光为之动容,他用力拍了拍他们的肩膀,“你们有如此决心,便不愁倭患难除!”
“倭寇!”城楼上一声厉喝。
众人急忙登楼,“哪里有倭寇?”
远处,只有一人,虽然看不清相貌,但着装明显与汉人不同,头发随意松散披在身后,身着宽大的倭服,腰间插着的类似唐刀的倭刀。
戚继光从副将张元勋手中接过西洋镜,一把拉开,望向倭寇。
倭寇看起来不过是三十岁出头的样子,眼神却极为毒辣,仿佛能摄人心魂,戚继光下视其手,虽然看不见有无老茧,但他的手一直保持着虚握的姿势,始终放在腰间,足以证明是一位老手。
倭寇似乎是知道城头的明军正在看他,高声喊道:“明人鼠辈,可敢一战?”
这倭寇居然会说汉话。
接着,他从怀中掏出一团布来。
那是一面明军战旗,已经破损不堪,上面还残留大量血迹,当着城头明军的面,倭寇一把将旗帜撕裂,哈哈大笑。
城头一阵骚动,戚继光所率明军均是百战精兵,哪里受过这种气,当即便有人弯弓搭箭,嗖地一声,一支利箭便如坠星一般飞向倭寇。
可惜距离太远,略失准头,似乎不能射中,出乎众人意料,倭寇居然上前一步,主动站在了箭矢的落处。
就在众人以为倭寇必死之际,他突然侧身拔刀,迎箭挥刀,从中将其断为两半。
众人皆惊,倭寇武功居然如此之高!
张元勋立刻抱拳,请出城擒贼。
“不可!”楼道处,楼楠一瘸一拐地赶过来,“绝不可轻易出城!”
“为何?”戚继光问道。
楼楠望向倭寇,心有余悸一般,道:“大人不知,此人名叫松浦隆信,乃是倭寇中武功最高者,自倭患以来,已有多位闻声相助的江湖豪杰殒命于此人刀下,大人贸然出城,胜负难料啊!”
“那就这样让他羞辱我们?”张元勋怒不可遏。
“从长计议啊将军。”楼楠耐心劝道,“卑职在此与倭寇相持一月,深知其性,此倭如此嚣张,背后必有伏兵,万万不可出城啊!”
张元勋攥紧了拳头,扭头看向戚继光。
“楼大人所言甚是,小心为上。”戚继光放下西洋镜,向楼楠行了一礼,“楼大人熟悉倭寇,抗倭大计,还需大人相助。”
楼楠连忙摆手,“不敢当,不敢当。”
城外,松浦隆信见明军不肯出城,嬉笑一声,从容离去。
当晚,台州府衙。
戚继光与楼楠夜谈。
“没想到倭寇居然没有退走。”楼楠脸色凝重,“我已快马加鞭将消息送往邻城,提醒他们小心戒备。”
“楼大人应对得当。”戚继光赞许道。
“尽忠职守罢了。”楼楠淡淡地说,“不知将军有何问题要问卑职。”
“实不相瞒,本将在未赴浙江前,就已经听闻浙江官军屡败屡战,问其原因,送上来的奏折里写的都是士卒疲敝,以少遇多这样的话。大人亲自作战,所以想请问一下,究竟为何至此呢?”
楼楠一下子就沮丧起来,有气无力地说道,“还能怎样?东南承平日久,沿海卫所,早已不习武艺,专心开垦荒田了,与其说他们是官兵,倒不如说是拿着兵器的农民。”
“可我见城内伤兵个个斗志昂扬,不像大人所说啊?”
“将军难道没有发现他们还谈吐文雅,不似寻常士卒吗?”楼楠满脸苦涩。
戚继光一愣,紧接着想到一种可能,“莫非……”
“正是如此。”楼楠点头道,“他们都是浙江的良家子弟,读书从文,心向功名。倭寇来后,府军连战连败,退缩高墙之后,那些墙外的百姓,几乎被倭寇杀光了,他们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了无牵挂,于是个个参军,发誓要报这血海深仇。”
戚继光震惊不已,缓缓摇头,“倭寇真乃丧尽天良!”
楼楠又叹了口气,“但他们虽说满腔热血,可对上阵杀敌一窍不通,卑职草率训练数日,台州便被倭寇围了,这些秀才兵一个个悍不畏死,却往往五六条命才能换一个倭寇……”说着,几欲泣涕。
戚继光缓缓点头,作为沙场老将,他再清楚不过训练的重要性了,“这样,就如我所料,确实需要招募新军了,不知大人有何提议?”
“原来招募新军是将军提出的。”楼楠恍然大悟,“依卑职看,各州府城人口众多,在此粘贴布告最为合适。”
戚继光摇摇头,“本将选兵,从不用城市之人,而要村镇之民。”
“为何?”
“城中市井之徒众多,狡猾贪利,不仅自身难守军纪,还会带坏他人,一传十十传百,军队就是这么坏掉的。”
“此外,城市之人,倚仗高墙厚门,未受倭寇侵扰,杀敌之心,远不如背负血海深仇的村民。”
“原来是这样。”楼楠大为敬佩,“近海小镇,大都已被倭寇焚毁,将军要找村镇,得从台州向西。”
戚继光嗯了一声,“新军之事暂定如此,大人可有其他相告?”
楼楠犹豫了一下,欲言又止。
“大人但说无妨。”
楼楠四下一望,咬了咬牙,“我重将军一心除倭,故坦诚相告,此番言语,万不可传出。”
戚继光立刻正襟危坐,“定为大人保密。”
“将军一路过来,想必已见多支伤兵。”楼楠压低声音道,“将军可见他们手中持有火器?”
戚继光一愣,惊觉确实没有,“莫不是留在了前线?”
“差不多,不过我们也不用火器。”
“为何不用?!”戚继光震惊且怒,难怪浙江府军连连败退!大明火器天下第一,漠北边军正是靠着火铳火炮才能震慑诸胡。
“不是不想,而是不能啊。”楼楠叹气道,“浙江府军所用火器,最新的也是正德三年所造的了,年久失修,如今个个锈烂不堪,装入火药,动辄哑火,更有甚者,火器直接炸开,谁人敢用?就连倭寇的火器都比我们好!”
戚继光简直目瞪口呆,“怎会至此啊?”
“钱芳!”楼楠吐出二字,烛光随之摇曳。
“此人是南直隶镇守太监,已在此位十年有余,十年间,他四处安插亲信,又和严党相谋,克扣朝廷军火,贩卖至东洋,南洋,西洋,所获暴利,与严党相分,余者又用以收买官吏,东南百姓,敢怒不敢言啊!”
“此番倭患,府军与百姓死伤数万,他钱芳——必有其责!”
楼楠双目圆瞪,怒发冲冠,忽而,突然泄了气,垂下头,低声道,“卑职激动了,说这些,只是希望将军明白,您虽然统兵一方,却仍受南直隶节制,还是要多多打点。”
戚继光点点头,表示明白,他甚至都没有问为什么不弹劾钱芳。
这没有用——他是知道的。
很多东西,你明明知道不好,但却无可奈何。
能奈何的人,却认为这样没什么不好。
事情往往就是这样坏的。
书院内,谭如鸣正在教安平乐刺绣,后者明显心不在焉,已经被针尖连刺了数下。
谭如鸣放下刺绣,取了纱布来帮安平乐包扎。
“怎么了?累了吗?”
安平乐摇摇头,皱着眉。
好一会,她才小声问道:“先生……是不是不喜欢我啊?”
谭如鸣愣了一下,旋即笑道:“原来你在担心这个,没事的,他就这脾气。”
“有时候看着笑嘻嘻的,其实心里对你什么感觉也没有哩。”
“有时候恶言相向,其实是在生自己的气呢?”
“自己的?”安平乐抬起小脸,“为什么啊?”
谭如鸣轻捏安平乐的脸蛋,“因为他不想留下来啊。”
“为什么不想留下来呢?先生不是很久没回来了吗,不想这里吗?”
“天晓得啊,反正我一直觉得院长是劝不住他的,现在看来果然是这样。”
“先生要走了吗?”安平乐一脸担忧。
“没事的。”谭如鸣把安平乐抱到腿上,“他不教你,还有姐姐啊,姐姐的武功不知道比他高到哪里去了。”
安平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