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京的大火烧了三天三夜,无论是倭军还是明军的斥候都望见了那冲天的火光。
李如松早就率军撤退了,同时准备了不少埋伏留给追击的倭军。
“是天道院起的火?”李如松驻马于高处,脚下明军正有条不紊地撤离,他饶有兴趣地听着副将的报告。
“斥候绕城查看,的确是天道院起的大火,眼下整个王京空无一人,火势蔓延得极广,这样下去恐怕整个王京都会遭殃。”
李如松打趣道:“看来那群朝鲜老爷们日后有得忙了。”
“将军,我们奉命光复王京,却让王京被付之一炬,朝廷不会怪罪下来吗?”
“光复王京?”李如松笑了,“我记得朝廷的上一道命令还是让我们按兵不动吧。”
“那朝廷肯定要治我们抗旨不尊的罪。”
“你跟了父亲那么久,怎么什么都没学到。”李如松拍了拍副将的肩膀,“王京的火起了,现在我们等着京城的大火就行了——到那时,朝廷顾不顾得上辽东都很难说呢。”
二人的目光转向下方的关宁铁骑,晨光之下,兵甲俱亮,军威之盛,不愧为边军之冠。
扬州城中一派肃杀,仿佛此时不是初春,而是秋末,哪里的一阵风刮来,树头衰败的残叶就会打着旋儿落下。
书院中那位年老书生的病况牵动着整座扬州城的心,官吏、商贾、平头百姓、甚至三岁小儿都在牵挂……
也包括驻守在这里的府军。
应天府游击杨治,奉南直隶兵部之命,率五百精骑奔赴扬州,将书院团团围住。一切都曾经发生过:府军推平了书院周围一圈民房,用以作为骑兵冲锋的战场。
扬州的百姓被拦在外围不得入内,也曾有人怒吼,“你们凭什么拆房!凭什么围住书院!”
这些不和谐的声音最终都随着五百骑兵的一声齐喝而作哑。
骑兵们手中的长枪磨得锃亮,头盔将他们的目光隐藏于缝隙之中,浑身散发着冰冷的气息。正值壮年的游击杨治端坐在骑兵阵中,看似老神在在,实则心潮澎湃——这就是天上掉下来的大好机会啊!
扬州府略一威逼就从郎中那里得知了王阳明的病情,立刻快马加鞭呈奏京城,同时急报南直隶定夺,南直隶几乎是立刻就决定派兵封锁书院,而今日正是他当值!
所谓天降气运,不过如此吧!
他鼻中吐出的气息不自觉地重了几分,作为从底层一步步升迁上来的武官,他太清楚站队的重要了,而从京城官场传出来的只言片语来看,眼下就只有一种队伍可站。
便是听命于朝廷,铲除书院。
日后,史书上或许会记下自己的名字——游击杨治第一个带兵冲入书院,剿灭一众反贼。
想到这里,杨治就开始自得,仿佛锦绣前程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但是部下的来报又把他的思绪拉了回来,“大人!那帮书生还是不肯开门!”
杨治重重地一脚跺在地上,恶狠狠地盯着大门紧闭的书院,四周的民房已经被推得一干二净,这座书院就仿佛是孤零零地立在荒原上。
“去应天报信的还没回来吗!”
“回大人,还没有。”
杨治冷哼一声,随意地点着周围的百姓,不耐烦地挥手,“把他们都给我赶出去,等着看兵部怎么说。”
“是!”
杨治吐出一口浊气,舔着嘴唇,用眯眯眼打量着这座书院,心想要不是那群臭书生,自己早就抓了王阳明来求赏了。
王阳明病重的消息是扬州府逼问郎中们得来的,随后郎中们心感大事不妙,顾不得吕默叮嘱他们的莫要声张,立刻将王阳明病重和官府逼问的消息大肆传了出去,不过数刻的功夫,整座扬州城和附近的乡镇便都知道了。
因此杨治在带领骑兵奔赴扬州的时候还在数里之外就碰到了大批百姓拦路,任由他驱赶呵斥都不为所动,最后还是他命令前锋手持长枪开路才得以通过这里。
本以为到了书院就简单了,谁料整座书院凡是能进人的地方都被木板钉死。一问,才知道这是书院的那群学生回来了,看起来是要誓死保卫这座书院和里面那个气息奄奄的老人。
杨治伸手拦住了自己的部下,倒不是说怕了这群书生,这些抵挡用的木板在刀剑面前简直不堪一击,要冲进去只不过是多花些功夫。不,他也不是不怕书院的学生,只是不怕眼前的这些学生,这群人是真正的无权无势的书生,让他有所忌惮的是书院以前的学生。
那时候书院如日中天,无数世家子弟和山野天才纷纷前来求学,他们后来多成为朝廷重臣、封疆大吏、文坛领袖、一方豪商……杨治担心的是他现在冲进去把那群书生抓了,他们以前的那些师兄们会不会对他不满?
他知道如今形势对书院出身的人非常不好,但朝廷总不至于将这一大堆继承父辈地位的贵人都打死吧?他有些犹豫,所以派人火速赶回南直隶请示,自己在这里监视。
王阳明的病榻前,黑压压跪了一片学生,皆是泪眼婆娑地望着床上那已经油尽灯枯的老人,啜泣声不绝于耳。
当日朝廷下旨查封书院,一众弟子当场遣散,全部由府军监视着收拾行李离开书院,连道别的话都不准说,更不用提师生相见了。
书院被封,谁都知道接下来不会有什么好事,但他们没想到等来的会是王阳明病危的消息。于是,什么朝廷威慑,亲友牵连,都再无法约束这帮年轻书生,凡是在扬州附近的,凡是听到了传闻的,全都义无反顾地赶回了书院。
王阳明被吕默扶着坐在床头,他的脸色真的很不好,不只是病重之人的那种苍白,而是近于灰色,嘴唇干瘪,两边的面颊凹陷下去,他张口说话,便是垂死之人的音调:“你们……跑来看我这个老头做什么。”
离得近的几个月学生满脸戚容,哽咽道:“先生病重,学生怎能不见?”
枯败的老脸上挤出一丝笑容,他放在被窝里的手动了动,像是要抬起来拍拍学生的肩膀,最终连盖被的重量也抬不起来,吕默走过来给他按下,“你就别动了……”
“我还没那么老呢……”王阳明把目光转向他的学生们,仍旧是笑着说,“你们不必紧张,郎中说得也不一定就是对的嘛,我看我这两天倒是比之前好了不少……监学,你说是吧?”
吕默抿着嘴,顺从地点点头,但任谁都能看出他这是装的,他难掩心中的哀伤。
院长身体一直不好,他是知道的,但长久以来一直服药,总归是有些作用的,那时郎中还说如果调养得当,应当还有十年光景……
直到北六息的那一剑——虽然没有刺中要害,但残留的剑气一直徘徊在体内,不断消耗着王阳明的生气,再加上朝廷的刁难,王阳明很快就病倒了,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
恐怕是挺不过这次了。
想到这里,吕默就暗自神伤,若不是顾及这么多学生在场,他恐怕真的要哭出来。
“我还没死呢,监学就这样?”王阳明还是笑盈盈的表情,即便已经气若游丝。
吕默抹了抹脸,连声道:“没有……没有。”他终于板起了脸,声音也变得威严起来,恢复了监学的身份,对着一众学生说道:“你们这时候回来能做什么,只会连累自己的亲友——都给我回去!”
“我们现在不回来,对得起读过的圣贤书吗!”有人高声喊道。
“没错!”
“就是!”
应和声此起彼伏,吕默重重地跺脚,“噤声!没看见院长要休息吗!”
声音立马就消失得一干二净,倒是王阳明轻责他,“年轻人有胆识是很好的事,你不要打压他们。”
“您就歇着吧。”吕默好生劝道,“眼下书院在劫难逃,我们死了也就死了,难道要拉这群小辈一起死吗!”
“我们不怕死!”立马就有人喊道,“我们既然敢回来,就没打算活着出去!”
吕默吃惊地看着他们,这是一群弱冠之年的书生,没有学过什么像样的武功,不要说外面的府军,就连寻常流氓都能把他们打趴下,但他们每个人脸上都是坚毅的表情,他们读过的书,他们学过的道理,让他们坚定地站在这里。
吕默颓然坐下,“你们……这是何苦呢?”
“我辈以天下为己任,所志者乃澄清吏治,保黎庶安宁,数年来,朝廷所作所为皆历历在目,任用奸臣,欺压百姓,唯恐有人犯上作乱,是与天下之势所背,我辈与之势不两立!”
书生意气,慷慨激昂。
吕默怔怔地望着这群悍不畏死的书生,简直是看到了年轻的自己……不,即便是那时的自己,也没有这么激昂过。
那仅有的热血,早已随着年岁的增长和生活的束缚而渐渐消散了,甚至在某些时候,他会怀疑自己是否有过这样热血的时候。因此他在书院被封的时候只是万念俱灰,而甘愿低头,哪怕今日府军围院,他也只是想着林寻舟收到信没有,根本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帮年轻人不顾一切地赶回来,是为了保护他们的院长,也是为了替百姓保住这一间书院。
他回头看向王阳明,后者的脸上俱是欣慰,明知不可而为之,大概这就是书生吧。
吕默豪气頓生,捋起衣袖高喊,“好——都不怕死!跟我来,我们去大堂读书,要让他们知道我们是不怕死的!”
“好!”
“读书!”
学生们热血沸腾,仿佛立马就能折得那些府军灰头土脸地滚回去,纷纷簇拥着吕默,嚷着跑向大堂,屋内霎时又静了下来。
王阳明挪到,努力抬起手,推开了墙上的小窗。吕默一直严格遵守郎中的吩咐,不让他吹风,连这通风的小口子也关了,这对病情自然是有好处的,但被关在这里,倒真像个快死的人了。
一阵微风吹进,王阳明的身子抖了一抖,裹紧了被子,却大口地嗅着外面的气味。初春时节,万物复苏,花草、泥土的气味都是好闻的,他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情,那时候他也在教书,教学生修齐治平,不过那时候人们都很浮躁,崇武抑文,倒也没几个人听他说话。
窗外鸟鸣阵阵,不知那鸽子可将信送到了。
山海关前停着一辆马车。
城墙上剑拔弩张。
从这辆马车经过卫城开始,沿途烽燧就不断向主城关隘报告他们的位置,等马车走到山海关下的时候,上面已经站满了守军,这一侧城墙的十二门火炮全部推出,数十把火铳对准了下面。
他们不知道朝廷发生了什么事,只是数日前接到了朝廷的急令,要他们严格戒备,戒备谁?他们现在才知道。
但朝廷是要拦住他们还是抓了他们,山海关的守军并不清楚,将他们视为反贼吗?可朝廷也没有明说啊,或许朝廷自己也没下决断。
于是山海关的守将赵方明将朝廷的命令理解为“阻拦他们,但不要动手”,所谓的长枪短炮,也不过是拉出来充面子的罢了,顺便以防不测,毕竟通过从辽东传回来的只言片语他也能猜出这个女子是谁,不过他唯一担心的是那个男子。
谭如鸣伤了一只腿,不能骑马,只能坐着马车,赶车的也是她,因为林寻舟伤得比她要重。
她的伤腿上敷了草药,做了简单的包扎,平放在马车上,另一只腿悬在车边晃荡,她实在是很想飞回书院,只是两个人都受了伤,不得不暂且休息,本想着过了山海关便都是平坦官道,两个人也应该勉强可以骑马了,没成想会在这里被拦下。
此刻谭如鸣已经口不停歇地解释了半个时辰,整整半个时辰,赵方明都没有放她们进去。
“我们真的只是回去看望师长。”她再一次诚恳地解释,由于长时间昂着头,她的脖子都几乎有些僵硬了,即便如此她还是坚持望着城头,盼着上面的人肯放他们进去。
只是高高在上的将军再一次摇了头,严词拒绝了她,“我不管什么师长不师长,本将只听朝廷命令。”
“我们不会给您添麻烦的!”谭如鸣已经是近乎哀求了,“难道你没有老师吗?师长病危,做学生的不应该赶回去探望吗!”
“不行就是不行!”赵方明打量马车,心想里面那人什么时候出来,这女子已经求了他半个时辰,堂堂男儿竟然还躲在后面?
“马车里还有何人?为何不敢露面,莫不是奸人歹徒!”
女子擦去眼角轻微的泪水,撇过头去说了什么,赵方明紧紧盯着马车,那女子明显愣了一下,旋即掀开车帘,又迅速地关上,呆呆地望着城头。
赵方明皱起眉头,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看着自己。
下一秒他就明白了——一把冰凉的长剑,从身后架在了他的喉咙上。
“唔!”
身边一众官兵这才惊觉有人挟持了他们的主将,哗啦啦将兵器一齐对着他身后那人。
“将军!”
“放开将军!”
马车后面并没有人,本该躺在里面静养的男子此时正站在赵方明的身后,拿剑抵着他的咽喉。
或许是早有预料,又或许是习惯使然,向来不信任朝廷的男子早早就下了车,只是要悄无声息地潜入站满守军的城头花了一点时间,大概半个时辰。
赵方明的喉咙被他死死扣着,发出嗬嗬的声音,“你敢挟持边将,想造反吗!”他拼着命挤出了音调怪异的这句话。
“造反?正有此意。”男子笑着说道,他架着赵方明,一步步挪下了城头,黑压压一片官兵跟着他一起下了城头,将他死死包围,男子始终笑意不减。
“开门。”
守军无人反应。
于是林寻舟将剑锋往上提了一提,将赵方明的喉咙划出了一道血痕。
赵方明低声冷笑,“没用的,大明军制:主将被挟,视同阵亡。你用我来要挟他们,无非是多一具尸体。”
“哦?”
“都愣着做什么!杀了这个反贼!”赵方明大吼道,“不要管我,放箭!”
林寻舟诧异地看着赵方明,这可真是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能有这般血性的多半都是下层的军官,他们年轻,热血,敢拼敢死,如果他们有幸坐了高位,恐怕就再没那份心性了。
“放箭!放箭!”
赵方明仍在怒吼,不过并没有人听他的命令放箭,林寻舟看得很清楚,那是在顾及主将的安危。
想来这位赵将军也是位与士卒同甘共苦的良将吧。
虽然很意外,不过林寻舟已经想到了该怎么对付这位少见的将军,他低声问道:“你不怕死?”
“呵——武夫何惧一死?”
“将军好胆量,只是——天气马上就要转暖了,初春时节九边重镇会全部戒严,这是为何呢?”
以防胡人南下。
漠北诸部胡人均靠游牧为生,不事生产,一旦入冬便无可收获,所以每年入冬之际和开春之时都会有胡人大举南下掠夺粮食。
“将军固然是不怕死的,只是不知没了主将的山海关又会死多少人?或者——让胡人破了关隘,又会死多少百姓呢?”
赵方明沉默了,良久,叹气道:“开门。”
厚重的城门随着锁链哗啦的声音缓缓开启,谭如鸣在数十把火铳的瞄准下驱车来到赵方明面前,一字一顿地问他,“我们真的只是要回去探望老师,为什么不开门?”
赵方明冷笑一声,“你是,但他可不一定。”
林寻舟同样笑着说,“还要两匹快马,有劳将军护送我们上官道了。”
谭如鸣从车上跳下,杵着剑慢慢走来,林寻舟挟持着赵方明,与一众官兵对峙,缓缓后退,“不用跟来了,我们上了官道就会放了他——是吧,将军?”
赵方明只得下令,“不要过来。”
“还要两匹快马。”林寻舟补充道。
就这样,林寻舟带着谭如鸣,挟持着赵方明一路退到了官道,官兵隔着三百步与他们对望,只有床弩与火炮能够打到这个距离,而且还不一定能打中,基本上是安全的。
林寻舟一把将赵方明推了回去,手指轻叩剑身,发出清脆的剑鸣。
他告诉谭如鸣,“这个比讲道理好用。”
“嗯。”谭如鸣略一用力,跳到马上,她的腿上未愈,但咬咬牙也可以坚持。
林寻舟跳上马,先前那种嘻嘻哈哈的气质顿时消散,变得哀沉。院长病危,甚至直接传书让他们回去,可见情况有多么紧急,他怎么可能还笑得出来——可他必须伪装,至少不能让赵方明看出他们迫切地需要过关,否则情况只会更加棘手。
对此一无所知的赵方明冷冷看着远去的二人,身后一众部属赶来询问他的伤势,他只是摇摇头,“飞鸽传书,将此事报知京城!”
按制,重大军情都是由快马沿官道传递,沿途驿站负责提供换乘的快马,如此方可火速传信。山海关用的却是信鸽,一来林寻舟早已先上官道,信使不可能越过他去传信,二来九边所豢养的信鸽也远盛与寻常信鸽,只是飞到京城,没有地形阻拦,倒也极快,就这样,林寻舟闯过山海关的消息提前一步送入了京城。
翰林院中新栽了一株桃树,据传这是天子请来的白云观的观主所栽,初时不过一株树苗,道骨仙风的观主取出所带的宝瓶,滴入一滴水,霎时树苗就长成了枝繁叶茂的成树,桃花肆意开放,香气扑鼻,但转瞬之间,满树桃花谢了大半,树枝低垂,宛如一棵死树。
当然,这都是那些宫女们私下传的闲话,毕竟自从那个叫徐爱的年轻人死了以后,陛下就禁止任何人接近翰林院,这荒诞不经的传闻若不是某个胆大的宫女瞧见的,那就是闲人杜撰的了。
嘉靖皇帝背手立于树下。
天气越来越暖了,桃树却没有丝毫重开的迹象,那道士说,“桃花谢尽,即为王阳明命终之时。”
眼下,只有那最粗的枝干上还拽着一朵桃花,被风吹的左右摇曳,似乎下一刻就会凋零。
嘉靖转过身来,询问贴身的太监,“顾少言还在外面跪着吗?”
“回陛下,还在跪着。”太监恭敬地低头答道。
嘉靖脸色不悦,“他是怎么知道的?”
“回陛下,奴婢打听过了,扬州的消息传得极广,他应当是听到了风声想来请辞,但在宫门出听到了山海关的消息,这才一路慌张地来请见。”
嘉靖弯腰捡起落在地上的桃花,昔日艳美的花朵已经被泥土侵蚀得残缺了,他无趣地将这朵花扔掉,四下打量,竟没能发现一朵落在地上又尚且完好的花朵,不由得叹息一声。
“他是来请辞?”嘉靖心中冷笑,看来这个年轻人经历的磨难还不够多,以至于看不清现在的形势。
太监却给出了意外的回答,“陛下,他说想去见林寻舟,以解京城之难。”
京城有难?
早在山海关急奏之前,辽东的密探就已经传回了李如松擅自出兵的消息,那林寻舟必然是进了天道院。
他早就下令禁军、京营戒备,各式兵器全部发至士卒手中,让他们在军营待命,京畿更是遍布斥候,一旦发现林寻舟,便是大军直扑而去,势要将他斩杀当场。
是京城有难,还是他林寻舟有难?
平心而论,嘉靖现在是不太担心的,林寻舟千里迢迢赶回来,官军以逸待劳,已是占了上风,何况林寻舟真的是要来京城吗,他是急着回扬州。
不过——嘉靖又想了想,问道:“京城之外还有人知道徐爱死了吗?”
“回陛下,应当没有,那顾少言撕了布告之后,京城也没几个人敢讨论此事了,都怕惹得一身腥。”
“让他去吧。”嘉靖轻巧地说道,“看看他会怎么说。”
“遵命。”
这是京城之外官道的一条分叉口,只要是从北边来,无论是去京城还是去扬州都必须经过这里。
这里聚着几户人家,靠着摆摊卖点茶水糕点过活,虽然挣不到几个钱,但好在来往行人众多,这点微薄获利也能勉强度日。
这天来了一队官兵,骑的是高头大马,带的都是明甲锐剑,皆是凶神恶煞的模样,不由分说便驱赶了所有的茶客和住户,只留下其中一家茶摊的老板在此伺候。
这是一个中年男人,穿着用各种破布缝合起来的衣服,生活的艰难让他面对任何人时都习惯性地弓着腰,露出讨好的笑容。换作平常,他会卖力地向任何一位路过的行人推销自家的茶水,喝下去神清气爽,可以延年益寿什么的,都是他向进京求学的书生们学来的话,其实那茶水并不好喝。
凶神恶煞的官兵哗啦一下全部不见了,常年接客的茶摊老板却知道他们只是藏匿在了附近的暗处,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杀出来,要是毁了自己的茶摊,那他一家老小今晚就得饿死,所以他愈发地小心伺候。
茶摊里面坐了一个年轻人,怔怔地盯着来路,老板不认识他那华服是什么料子做的,想来是十分昂贵,衣角垂在污得发黑的木凳上,老板都替他心疼,也是怕他事后责罚自己,想要出言提醒,又不知如何称呼。
这个年轻人到底是什么身份呢?衣着华贵,明显是位贵人;身上没带兵器,但他的坐姿就与老板见过的游侠们相似,一只手握空拳放在桌上,另一只手搭在膝盖上,脚跟内收,老板曾向过往的游侠们打听过,他们说这种坐姿可以应付突然的冲突;最后是那帮官兵,好像并不是来保护他的,反而是监视。
踌躇许久,他小心翼翼地开口,“公子,小的给您拿张布垫着吧?”
年轻人转过头来,老板终于看清了他的面庞,这是一个面色惨淡的年轻人,眉宇间尽是忧愁,他来口,说话的声音也是很疲惫,“不必了。”
“那您的衣裳……”
年轻人扯了扯衣裳,似乎对这些污渍毫不在意,他抬头望着茶摊上的布棚,说道:“老板,把这棚子去了吧。”
茶摊老板一愣,指着天边的灰云说道:“公子,块下雨了。”
“去了吧,太闷。”
贵人仍旧坚持,茶摊老板只好听命,踩着凳子上去把布棚卷起,四方的凉风呼地刮进来,令人倍觉凉爽,老板抱着布棚坐在茶摊一角,暗自琢磨着贵人是在等谁呢?
迷迷糊糊,不知过了多久,老板自己都呆坐着睡着了,忽地又被一阵劲风刮醒,他抖了一个激灵,连忙站起来打量四周。
贵人仍旧坐在那里,只是天色暗了许多。
“老板。”年轻人开口问他,“有酒和小菜吗?”
茶摊不卖酒,但老板自己是藏了几坦老酒的,小菜的话,昨天自己的婆娘买了点土菜。老板连声应着,退到屋里鼓捣了一阵,满脸堆笑着端上土酒与土菜。
“公子。”
这的确是很简陋的酒菜,用的碗碟也是破破烂烂的,年轻人笑了笑,道了声谢,“有劳了。”
“不敢当不敢当。”老板恭敬地退回了角落里,安静地坐着。
雨终于下下来了,哗啦啦地自云端倾泻而下,瞬间就将这茶摊打得透湿。
“公子!”老板的声音夹杂着呼呼地风雨,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他大喊道,“下雨了——您去屋里歇着吧?”
但年轻的贵人纹丝不动,好像根本没有听见一样。
有两人骑马自雨幕中穿出,在摊前勒马而停。
老板怔怔地看着这一男一女,忽然意识到这就是贵人一直在等的人,他连忙扔了手中的布棚,拿着抹布冲到桌子的另一边,把沾了雨水的凳子擦了又擦,“公子您请。”
他用余光打量着这两个人,他们穿的都是寻常衣服,跟那位贵人相比实在简陋,骑的却是驿站用的快马,身上还带着剑,恐怕是什么替朝廷做事的江湖人。
马上下来的年轻男子坐到了贵人的对面,同样年轻的女子站在他身后,没有落座的意思。
“姑娘您坐啊。”老板提醒道。
女子无声摇头,在场的三人都互相认识,但对坐的二人之间有过太多恩怨,她没法介入,也不打算介入。
雨水啪啦啪啦打在桌面上、碗碟里,水花溅得飞起。水珠顺着脸颊淌下,束着的或是散着的头发和华贵或简朴的衣裳一起被打的透湿,黏在身上,任你是风度翩翩还是桀骜不驯,此刻都显得极为狼狈。
没有人说话,似乎这倾盆大雨根本不存在。
或许有人想说,但不屑于先开口。
在雨水终于浸满了酒碗时,其中一人伸出手去,倒尽了碗中的雨水,满上酒,推给了坐在桌子另一头的人。
“林寻舟。”生硬的话从口中蹦出,“我们好久没有喝酒了吧?”
确实——很久了。
那时候小师叔还活着,总是嫌弃书院的伙食不好,经常带着他俩出去野炊,酒是必带的。不过大部分时候都是小师叔一个人在喝,林寻舟不大喜欢喝酒,顾少言则喝不惯江南的酒。
后来,所有人的生活都改变了。
林寻舟接过碗,瞥了一眼本就掺了水的酒又被漫天雨水稀释,雨水带来了不少杂物,碗中浑浊不堪。
见林寻舟迟迟不动,顾少言也给自己倒了一碗,一饮而尽。
林寻舟仍是未动,顾少言这才相信他是连酒也不愿喝了。
轻叹一声,他开口,“院长病了。”
“我来接大师兄回去。”这是林寻舟开口说的第一句话,“赶时间,不想听废话。”
顾少言抬头看他,嗯……林寻舟知道大师兄在京城,他自然是应该知道的,毕竟谭如鸣在他身边;现在院长病了,大师兄肯定应该回去探望的;不想听废话——是料定自己来做说客的吗?
“大师兄离开京城了。”这话是顾少言看着林寻舟的眼睛说的,他的眼神、表情、语调都十分平静,就像在叙述一件很普通的事情,“京城容不下他,我送他走的。”
京城污浊,大师兄这样的清净书生自然是待不下去的,这很合理。
林寻舟静静看着他。
“大师兄现在在哪里,我也不知道,他云游去了。”同样的表情,同样的语调,顾少言又补充了一句。
雨势骤急,一滴滴雨水自云端化作长矛飞速而下,打在桌面上的声音宛如战鼓捶响。
老板从屋中找出两把旧伞,悄悄地送了上去,女子接过来,轻声道谢,走到那年轻人的后面撑开伞,将两个人罩住。
他又再向那位贵人递伞,但贵人摇摇头,不容置疑地拒绝了,于是老板又退回角落里。
谭如鸣撑着伞,将林寻舟和自己隔绝在这漫天大雨中,又仿佛是被无边大海包围的一片孤岛。
“是么……”
云游——林寻舟实在很不喜欢这个词。他看着顾少言,这张脸曾经很熟悉,现在他想从那上面找出些嘉靖的痕迹来,但他只看出了疲惫,深深的疲惫——那是失去念想后的对一切事物的厌恶。
他注意到顾少言没有再穿他的那件飞鱼服,而是换上了更华贵的绸缎。
“升官了?”
“做了驸马。”
“哦。”
大雨之下,没有撑伞的顾少言显得愈发狼狈,华贵的衣服被雨水打得发皱,他的发冠也被打歪,头发一根根贴在脸上,自己却浑然不觉,固执地淋着雨。
出了什么事——这是林寻舟所能感觉到的,但他不关心顾少言,他早就不关心这个人了,往日的情义早就化作了仇恨,以及些许的利用。
“有人拿着我的腰牌来找你吗?”
“有。”
林寻舟没再追问,他等着顾少言说话。
顾少言知道,林寻舟要问的是“那个女子怎么样了?”
他现在比之前还要平静,因为他知道稍有破绽他就会横死当场,然后死的是京城的数万守军,接着是文武百官、王公权贵,最后则是天子。
真是荒唐啊,世上竟然会有这种人——凭一己之力使得朝廷忌惮,动辄可以提剑直入禁门,威逼天子。
偏生这样的人行事毫无顾忌,只为他所信奉的道理……那曾经也是顾少言信奉的道理,不过现在他已经一无所有了,唯一能做的是不要辜负拼死救下自己的公主。
他抬头,“师娘很好,我托人将她送出了京城。”
“在哪?”
“漠北,朝廷似乎察觉了什么,一直在追查,只有漠北那种汉胡杂居的地方才能避开朝廷耳目。”顾少言顿了顿,又补充道,“我曾执掌天子亲军,我知道那里才是安全的。”
他想让林寻舟相信。
他不想让林寻舟冲进去杀人。
他不敢看林寻舟的眼睛,只是一直在强撑。
“是么?”林寻舟喃喃道,“他们都好……那便好。”说完,林寻舟便起身离去,谭如鸣收了伞,放在桌上,一同离开。
“这就走?”顾少言诧异问道。
无人回答,两声长嘶,一男一女便消失在雨幕之中。
顾少言怔怔地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表情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
不知笑谁,不知哭谁。
自始至终,两人都没有多言。
林寻舟不屑于告诉顾少言小师叔死了。
顾少言不敢告诉林寻舟小师娘死了。
如同山海关一样,兵部在南下扬州的各个要冲都安排了府军戒备,少则数百人,多则近千。
自从林寻舟掠过京城之后,每日朝廷都会收到数封加急文书,皆叙林寻舟闯关之事,各地大小关卡皆被其所破,一众官兵不是其一招之敌。
洪泽大营。
这里是扬州以北最后一座大营了,再往下,就是各地府军甚至杂役设立的关卡了。
总兵徐睿,本在南直隶任职,受命领兵至洪泽扎营,就是为了挡住林寻舟。
一千步兵,两百骑兵,这是朝廷仓促之下能分派给他的兵力。洪泽湖宽广,贼人要赶去扬州就不可能走水路,必然是从官道骑马而行。他将一众官兵安排在官道之上,严阵以待。
“大人,我们真的要拦吗?”身旁副将充满了胆怯。
徐睿瞥了副将一眼,他很清楚这份胆怯从何而来:从数日前起,他们就不断接到北边传来的消息,贼人几个来回就跳出了千人的包围,数百人的小营直接被一扫而过,一路南下,所向披靡。
他们不会是例外。
“我也不想拦啊。”徐睿叹气道,“只是朝廷有命,不得不行呐。”
前方斥候来报,“大人,贼人已破前方营寨,半刻便到!”
徐睿深吸一口气,拔出总兵佩刀,以武人独有的粗犷嗓音吼道:“列阵!”
哗啦——一众官兵立盾于地,长枪如林。
远处,有两马前后飞驰而来,未等前排官兵看清马背上的人影,便是一道青光闪来,闷声后至,正前方的守军直接被震得飞起。
“拦住他们!”
骑兵们蜂拥而至,涌向盾阵的缺口,青光再闪,又是一片惨叫,一个年轻男子骑马高高跃入阵中,身后女子紧随其后。两人两马,一路捅穿军阵,宛如直入无人之境,数息之间,便扬长而去,根本不与这边官兵做任何纠缠。
徐睿呆呆地垂下军刀,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暗自感叹:既有武夫,又何生剑仙呢?
气息奄奄的老人被移到了书房。
这里以前是他读书的地方,他读过很多书,写过很多字,都是在这里,可以说,这间不大的书房见证了他的一生。
后来,这里被一把火烧了。
再后来,重建,不过里面的求都没了大半,剩下的也被搬去了别处,这里就成了一座空房。
现在,在这空房之中铺了一层席子,老人穿着素衣躺在上面,怔怔地望着房顶。
他在这屋里呆了数十年,里里外外的角落他都看过了,可还是第一次抬头看这为他遮风挡雨数十年的屋顶。
上面一片漆黑,那是火烧过后留下的痕迹,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片漆黑,仿佛被摄了魂似的,气息都变得短促了。
吕默连忙将他摇醒,“凝视伤神——你要安心静养!”
王阳明幽幽地回过神来,笑着感叹,“我念书时,先生教过我一篇古文,里面提到一个稚童,能‘张目对日,明察秋毫’,如今想来,殊为有趣啊。”
吕默皱眉,“科举又不考这个,你那先生是在误人子弟!”
“我那时候,已经不考科举了……”
“什么?”吕默诧异地问道。
苍白的脸上努力挤出了一个滑稽的鬼脸,“你知道……我这辈子最后悔什么吗?”
“是没能著书立说。”
“嘿嘿……是没能好好锻炼身体。”王阳明促狭地笑道。
“这又是什么意思?”吕默听得一头雾水,“你说话也开始变得云里雾里了。”
王阳明刚要说话,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得他整个人蜷缩起来,“咳——咳!”
吕默连忙将他扶起,将枕头垫了高些,扶他躺下,“你别说话了,安心静养!”
“嗬……”猛烈的咳嗽过后,王阳明的脸色已经变得蜡黄,眼神也开始涣散起来,他茫然地瞥向外面,嘟囔道:“外面怎么这么吵啊?”
“是学生们在读书。”
“噢……读书。”他缓缓闭上眼睛,睡了过去。吕默轻轻起身,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
院外。
“他奶奶的,这帮人是要造反吗!”等了许久的杨治拔出佩刀就跳了起来。
从前一会起,他就听到书院里传来乱七八糟的声音,他还以为是王阳明已经咽了气,里面在哭丧呢,后来才发觉那是在读书。
“还有心思读书?呸!”他原本对此是毫不在意的,毕竟他原先就是读书出身,没混出名堂这才打点了有司去从武,但是听着听着就觉得不对,连忙竖起耳朵仔细分辨。
终于,他听出了里面读的正是《孟子》的篇章,“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
其意不言而喻。
所以杨治才惊得跳了起来,这帮书生果真是要造反!她提着军刀噔噔走了好几步,又霎时顿住,转过头恶狠狠地问向旁人,“去应天报信的还没回来吗!”
“还没有。”
杨治急得来回踱步,朝里面大喊,“你们就不怕牵连你们的父母吗!”
读书声大振,俨然不惧于杨治的威胁。
“疯了,疯了!”他铁青着脸,眼下这种情况他必然要有所应对,否则出了事他就是第一个倒霉的,但他又不敢贸然行事,只好朝部下发火,“人呢——”
“来了——来了大人!”远处斥候骑马飞奔而至,一把从马上跳下,差点摔了个趔趄,几步奔到杨治面前,“大人!兵部有命,有敢阻拦着,一律抓捕!”
“好!”杨治为之一振,“撞门!”
嘭——五六名强壮官兵猛地撞向大门,发出巨大的震动。
书院内的书生连忙放下书本,赶到门边,“抵住!抵住!”
一边是装备精良的官兵,一边是身形瘦弱的书生,隔着不算厚的院门相互对峙。
长久没有修缮的门板发出吱吱的悲鸣,下一刻,长枪破门而来。
“啊——”门边最近的书生满脸是血的倒在了地上,飞散的木屑刮伤了他的脸。
一众书生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一幕,久读圣贤书的他们哪里见过这等架势,就在他们发愣的一小会,手持利刃长枪的官兵几下便将院门拆了个干净。
手按军刀的杨治猖狂地大笑,指着这群瑟瑟发抖的书生高喊,“全给我拿下!”
无人回应。
他疑惑地瞥向身边的部下,他们都呆呆地望着一个方向,杨治皱着眉头转过身去,他看见了身后的官兵和百姓都默默地站到两旁,分出了一条路来。
道路的尽头,走着一对年轻男女。
他们已经三天三夜没有合眼了,一路飞奔的马匹也终于累死在了扬州城外,这最后的一段路,他们是一步一步走回来的。
本就粗糙的衣服显得破烂不堪。
他们的脸上也满是尘埃污渍。
但他们至少还站着,还能握剑。
外围的百姓们早就看见了他们,却惊得说不出话来,只知道应该给他们让路,他们就这样缓缓地走过百姓、走过将惊慌藏在眼底的官兵、在走过脸色吓得煞白的杨治。
就像是三年前的那一幕重演一样,府军围院,院中只有一众书生,正商量着要出去跟那群披坚执锐的府军拼了。就像是三年前的那一幕重演一样,有人风尘仆仆地赶回来。
受了伤的学生还在地上呻吟,周围的人却顾不上替他包扎,所有人都痴痴地看着盯着狼狈的年轻人。
“师兄……”
“师兄!”
“师兄回来了!”
所有人都为之振奋,激动又敬畏地打量着这个声名在外的师兄。
谭如鸣瞥了一眼在门边颤抖的杨治,轻声说道:“滚。”
杨治如蒙大赦,连大气都不敢出,挥手示意部下撤退,气焰嚣张的府军便一路退出了扬州城。
林寻舟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望向人群后面的吕默,他也像个老人一样了,完全看不出往日的威严。
他张了张嘴,最后只是吐出一声叹息,“过来吧。”
书房的门被轻轻推开,正午的阳光照进书房中,倒显得像夕阳一般,林寻舟和谭如鸣怔怔地看着那个安静躺着的老人,缓缓走了进来。
王阳明感觉到什么,幽幽地醒来,望见是他们,淡淡的笑了,就像在家的长辈欢迎远游的小辈回家一样,仿佛一切都很平常似的,“回来啦?”
谭如鸣扑通一声跪下,再也忍不住哀伤,失声痛哭。
“你的病这么严重……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没事,没事……药都在喝。”王阳明费力地抬手,掸去了谭如鸣肩上的尘土。
师生三人。
一个跪着痛哭。
一个躺着宽慰。
最后一个站立着,默然无语。
“谭丫头一路找你可是很辛苦,你们没吵架吧?”王阳明望着林寻舟,俨然是在劝告闹了变扭的小夫妻。
但谁都知道并不是这样。
书院已经没有几个老人了,更不要说还是小辈了,本该为书院遮风挡雨的人都已经不在或者将要不在了,剩下的小辈们只能相互依偎了。
不过这其中的小辈有没有心思呢?
林寻舟瞥开目光,喉结上下蠕动着,是在极力克制自己的情绪。
屋中只剩下谭如鸣气竭的低声啜泣。
“谭如鸣,你先出去。”林寻舟压着声音说道。
谭如鸣泪眼婆娑地摇头,“你不能让我陪着院长?!”
“出去吧,保不齐他是想哭了,又怕丢脸。”王阳明依旧摆出一副促狭的表情,像个顽童。
谭如鸣笑不出来,放在往日,她肯定会捂着肚子笑倒在地上,再打个滚爬起来狠狠地嘲笑一番林寻舟。但现在,她只是无声地起身,转身走过去的时候拽了拽林寻舟的衣袖,是告诉他别犟着个脸。
吱呀,房门关上。
林寻舟盘腿坐下,他的脸上已经没有太多表情,“我早就告诉过你,非不相信我。”
他将身后的包裹解下,放在王阳明面前。
满是皱纹的手颤巍巍地伸向包裹,又停在半空,最终缓缓放下。
“我知道……一直都知道,只是我总想着去忍,再忍忍……说不定就忍到头了——皇帝就会放过书院。”
林寻舟直言,“太蠢了。”
浑浊的目光注视着他,“你已经决定了?”
“决定了——我跟皇帝,只有一个能活。”
“你斗得过皇帝,却斗不过这天下大势。”
林寻舟沉默半晌,说道:“不在乎了——什么更好的天下,我都不在乎了,我现在只想杀人。”
王阳明闭了眼,“我们三人都输了。”
“小师叔败在大义,你败在软弱,而我不会。”林寻舟肯定道,“我既不在乎天下百姓的生死,也不指望建立一个更好的世界,我只会用最简单的办法解决这场恩怨。”
“嗯……你一直都是这个脾气,小师弟让你改了不少,现在你有变回去了。”
“我想——还是得做自己。”
王阳明睁开眼,朝着林寻舟颤巍巍地伸出手,林寻舟低头弯腰,凑了过去,粗糙的手摸在脸上的感觉很生硬,林寻舟在那浑浊的眼眸中看不见自己的倒影。
“一眨眼,时间就过去了啊。”王阳明感叹不已,“我有时候总会想起你来书院的那一天。”
那一天林寻舟也记得,他带着满身锐气跋山涉水来到天下闻名的书院,敲门——走出来一个吊儿郎当的年轻人,自称是这里武功最高的。
于是他从此就跟着这个人学剑。
“我听说只有当下过得不好的人才会怀念过去。”林寻舟撇嘴道。
“可我记得你才是最恋旧的那个人。”
“你知道什么?”林寻舟低声说道,“你不懂我,不懂小师叔,不明白我们到底在想什么——你和我们不是一类人。”
“怎么就不是呢?”王阳明勾起嘴角,“我之所以创办书院,著书立说,就是为了天下着想——毕竟大明的国祚只剩下百年了。”
林寻舟霍地抬起头,惊得浑身都在颤抖,简直失声喊了出来,“你说什么!”
王阳明在笑,他很得意,得意于几十年了,都没人能看出这一点,“我说——我们是一类人啊。”
林寻舟痴痴地望着这个老人,这么多年他都没有这么仔细地看过自己这位院长,他总以为这不过是个迂腐的老头,怎能明白他的身份、小师叔的身份?很多时候,他甚至不屑于跟王阳明谈心。现在,这个老人要死了,临死前告诉他其实你说的我都懂——林寻舟噗嗤一声笑了,笑得满脸泪水,泣不成声。
“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呢?你知道我有多孤单吗?有好几次……我都撑不下去了。”
“抱歉。”王阳明说道,“那时候,我知道你们和我是一样的时候,是很高兴的,觉得自己终于有了同道——可是很快,我就发现你们和我的想法不一样,要激进得多,是我所不敢做的,我只好收敛起自己的心思,装作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古人。”
“道不同,又怎样呢……”
“我怕拖了你们的后腿,又想着也许我的方法才是对的,真真假假,最后装得我自己都快忘了自己。”王阳明用手勾住林寻舟的衣角,对他说,“天下大势,不是我们三人就能改变的,你肯定会输。”
林寻舟抹去泪水,大声说道:“就是死,我也要拉着狗皇帝垫背!”
“不——不行!”几乎快没了气的王阳明猛地坐起来,狠狠抓着林寻舟的衣襟,“不能杀了皇帝!”
“你做什么!快躺下!”林寻舟连忙要将王阳明扶下,没想到王阳明抓着他的力道出奇的大,他吃惊地望着王阳明。
“杀了皇帝,就是天下大乱,是要亡国灭种!”
林寻舟急得手足无措,“你别说了,躺下好吗!”
“别拦我!”王阳明大喊,“天下大乱,胡人必然趁势南下,那就是神州陆沉,华夏灭亡——不能杀了皇帝!”
“哈——哈。”王阳明喘气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渐渐地滑在了林寻舟的怀里,喃喃道:“勿以私仇致使神州陆沉啊……”
“院长?”林寻舟颤抖着问道。
没有回应,他能明显地感觉到怀中老人的身体在逐渐变冷。
泪水……止不住地淌下,他仿佛是觉得自己死了。
门外的众人已经焦急等了许久,他们是怀揣着希望的——林寻舟神通广大也许能让院长起死回生呢?
吱呀一声,林寻舟如行尸走肉一般踏出了书房。
谭如鸣一把冲上来,嘴唇颤抖,想要问什么,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们可以戴孝了。”这声音冷得不像是活人发出来的一般。
瞬间,四周哀嚎一片。
谭如鸣揪着林寻舟的衣服,无力地跪了下去,吕默双手掩面,狼狈地蹲在地上。
林寻舟木然地看着这一切,只觉得头晕目眩,周围一切人、物都在旋转,转得他好难受。
他就这样失魂落魄地走出了书院的大门,摇晃着走向远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