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谁?
释鸿生不再向前迈步,因为他连迈出哪怕一步的气力也没有了。
他只能勉强站着,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这样勉强自己,只是觉得她不想看到自己跪倒在地的模样,她也不愿看到自己瘫软无力的丑态。
她不想不愿,自己便不做不为。
她,到底是谁呢?
自己又是为什么要这样在意她?
既然是‘她’,那么应该是一个女人……
女人?
秦清芷姑娘?
似乎就是她,那么为什么自己要在乎秦清芷姑娘呢?
为什么呢?
为什么呢?
释鸿生的身体摇摇晃晃,他可能连维持自己站着的力气也用尽了,但是神奇的是他却没有倒下,他无论多么虚弱都没有倒下的意思。
佛啊,小僧……
就要去见您了……
我在这俗世之中的短暂一生,到底是功还是过……
您,可能与我评说……
颤抖着、迟疑着、踌躇着……
那双温润如玉的手慢慢得、慢慢地再次印在一起,当这一双苍白的手合十的刹那,那张脸的血色登时消弭一空,就犹如一张雪白的纸,就好似塞外的雪。
很可惜,梁地从不见雪……
乔大郎的兽性渐渐散去,他已经感觉不到任何威胁了,他甚至从这个和尚的身上看出了一种极为独特的东西。
乔二郎的毒掌悄悄息敛,他并不乐忠于亵渎敌手的尸身,他在这个和尚的身上也有所触动,一种难以言表的触动。
“唉,可惜了。”
乔大郎背起手来,仰着头去看那张苍白的脸,那张纵然肉身破败却依然平淡如水的脸庞,他的嘴角再不能带起哪怕一丝笑意。
“倘若我们不是我们,他也不是他,”
乔二郎轻声叹言:“到了那时,我等三人定会能结为好友。”
“好友?”
唉——
乔大郎摇摇头,他看着这个需要自己仰着头去看的男子,他是那么的年轻,他的人生理应很长很长,但在此刻,他永远沉眠在这座冰冷的王陵之中。
他生为侏儒身材,平素最为忌讳的便是那些长得高的需要自己仰着头去看。
但是现在,他情愿自己仰着头去看,因为他觉得自己可能永远都无法站得向这个和尚那么高,应该仰着头的也不只是自己……
再看看这个和尚,他能够坦然赴死,单凭这一点就足够了。
他能够为了天下黎民百姓闯入这死人的国度,他能够为了一介女子牺牲自己,他能够为了心中的大善安于死亡。
人无完人,但一个和尚能做到这三点,那么他便是这世间最为称职的和尚。
他是一个高僧,也是一位菩萨……
只可惜,他不是佛……
想到这里,乔大郎的眼神再度坚定起来,那双精芒乍现的眸子就像是烧灼的烈焰,这本就没有对错,只因他们的位置不一样,他们要思考的自然也就不同。
“可惜了,可惜了,”乔大郎的沙哑几乎掩盖不住:“这世间可以没有一个僧,天下人却不能没有一个君,你奉你佛,我为我君,你莫要怪我。”
“大哥,”乔二郎前移两步,劝道:“还是将这和尚速速下葬了吧,王陵格局风云变幻,若是再有人闯入天猛殿,只怕会亵渎他的尸身。”
迟疑半响,乔二郎又言说道:“殿下此刻想必正在臧龙窟,我怕那些歹人会破开内城,还是速速前往勤王的好。”
勤王么?
乔大郎斜头一瞥,嘴中言语多了几分颓废:“殿下那边高手众多,多我们一个不多,少我们一个不少,可是……”
“这个傻和尚,除了咱们俩,谁人能给他收尸。”
瘦骨嶙峋的小手攥得死紧,他不敢再说下去了……
偌大的王陵,宏大的天猛殿,自己同弟弟却是为了那个虚无缥缈的目标赌上了十年,十年啊,就在这么个死人坟堆子里……
倘若,今日为了一个和尚,自己这十年整日与百兽为伴到底是为了什么?
倘若,现在就为了一个僧,老二这十年来服汞尝毒又是在替谁人受了过?
蒲扇般大的手轻轻盖在他那孱弱的肩膀上,那个高大的却又矮小的,只属于自己的胞弟笑了,笑得很开心。
“兄长高见。”
他是这样说的,那声音之中充满了洒脱,也充满了一种解脱的欢乐,那种好似重获新生的快乐仿佛在刹那间就摧毁了他这年近不惑的心……
原来,如此。
缓慢而坚定的步伐,孱弱的身体慢慢站在了这和尚的身前,他还是这样合十作揖似得站着,无论生死。
“和尚,了不起,你,可以倒下了。”
一根皮包骨头的手指轻轻点在了那伤口处,那血似乎是已经凝固,但是无论是血还是肉,都像是最上等的暖玉,还是……
热的。
这是……
刹那间,仿佛是感受到什么可怖的东西,乔大郎猛得抽回手,整个身子就像是蚱蜢般向后弹起,这速度之快,竟然能隐隐显出一道残影。
“怎么,难不成还有变故?”
甚至不等自己胞弟将这句话说完,乔大郎的眼睛瞪得老大,慢慢叹出一句:“和尚,没死!”
没死!
这细不可闻的一声就像是天边的雷霆,在刹那间震得乔二郎心头掀起万丈波涛,就仿佛是一支利剑,贯穿了他的胸膛。
“这……这……”
那狰狞的伤口就像是最后的证据,乔二郎轻轻扬起手,指着那屹立不倒的和尚,问道:“这样的伤势,更何况还有我的焚身之毒,他只是个中三重又怎能不死。”
“这谁晓得……”
乔大郎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线,言语也再度冰冷:“真是邪性,莫不是撞了鬼了。”
“和尚作了鬼?”
“那便再杀他一回!”
无论如何,他必须死在这里!
这已经不再是关系两人未来前途这么简单的事了,而是,关系君上的天下大计。
“无量寿佛,两位施主别来无恙。”
那双本应闭合的眼睛慢慢睁开,依然是那般如同清泉般透彻,依然是那样好似萤石般明亮,就像是一位大彻大悟的菩萨。
那唇角,再度微微扬起。
就像是,那狰狞的伤口从未存在一样。
哪怕它,依然没有愈合的痕迹……
不过,不碍事……
“和尚,你就不能爽利些,让老子给你埋了多好哇。”
乔大郎微微皱眉,再瞅瞅那狰狞的豁口,不由咂咂嘴:“啧啧啧,这好大的豁口,何苦要再活过来,再受这么一回苦,多遭罪。”
“倒不是小僧贪生怕死,”释鸿生的手轻轻拂过肚子,那五根手指就好像是五根钢钉般刺入伤口:“只是我佛有命,只消小僧办完事,便会安然赴死。”
乔大郎讥笑一句:“喔,哪不知是何差事,说不得老子还能给你帮帮忙。”
“那自然再好不过了,”释鸿生微微一笑:“还望施主告知小僧臧龙窟之所在,待小僧前往,办完了我佛所托之事,便可享得一死。”
乔大郎不说话了,只因他看着释鸿生那只手将那腹部血肉都捏的变了形状,生生靠着血肉挤压添补了伤口,整个肚子都是一样的血肉模糊。
仅仅是看着,就会让人感到肚子隐隐作痛。
“这和尚莫不是疯了,”乔大郎直愣愣看着,竟有些不敢出手:“这可不是邪性,简直就是不要命了。”
“平日里只听说这门邪功能让人绝情绝念,未曾想练了这门功夫的就连痛觉都丧失了么?”
“啧啧啧,乔施主,乔二施主,首先呢,这门《四阙散式》虽然是禁术,但其实早就被修整数次,乃是正儿八经的佛门武功。”
释鸿生轻轻踱步,右手慢慢摇晃着,解释说:“另外呀,这门功夫虽然绝情绝念,但是要说说到痛楚的话还是有的,应该说,因为没了俗世欲念的干扰,我对于这些的感知反而是更加敏感才是。”
“那你刚才……”
“唉欸,这是什么道理,”释鸿生展露笑颜,道:“这会疼和怕疼哪里能是一个意思呢?”
怕疼?
不怕疼?
那可是撕心裂肺之痛,岂能是一句不怕疼就能够阐明的。
“施主真是有所不知啊,”释鸿生周身气力消弭于无形,就像是一个不会武功的普通人:“小僧虽然痛苦,可是这些痛苦只能默默压在心底,因为……”
“小僧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宣泄痛楚了。”
两兄弟愣愣地对视一眼,他们似乎能听出他这句话中蕴含着的无限凄凉与无奈,一个能够感受到痛苦却不会表达的人,一个不懂人间情爱的人,一个永远保持着理性的冰冷的人。
他,还能算是一个真正的人么?
“两位施主,小僧与你们说了不少,不知施主可否告知小僧那臧龙窟的事。”
释鸿生问得很直白,甚至让乔家两兄弟刹时收回了心。
这和尚,真是不懂得世故人心呢。
乔大郎沉吟片刻,却又悍然扑袭,好似一头猎食的猛虎,又像是一只逗鼠的野猫,气力好似山涧石,灵动更胜谷中岚。
他自恃不是个多么清高的人,但也绝非是卖主求荣、背信弃义的小人。
无论挡在自己身前的是屠戮天下的恶人,还是普度众生的善人,只要挡了殿下的路,那便只有一死!
和尚,只怪你运道不好,来错了地方!
别怨我……
走好!
细细的微风拂过他的脸庞,他恍然间又觉自己心中豪气顿生,仿佛又回到了少年时跃马横刀、行走江湖的光景,当即朗声一笑,道:“和尚,待你剐了,老子铁定有一日让你长眠于臧龙窟,这就是道义。”
“这话,有些耳熟呢?”
释鸿生的话很平淡,就像是他之前说的每一句话一样,平淡的真实。
乔大郎的脸色变了,变得惊恐、古怪、疑惑、不解……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任谁也想不到一个人的脸可以变幻出这般多的神情,更不可能想象到这般多的神情可以同时凝结在同一张脸上。
只因为,他看到了一朵白莲花。
一朵比雪还要白上三分的白莲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