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四方方的宅院,没有题字的匾额,门口坐着位嚼着麻枣的老头子,披头散发。
进了院子,看一池娇嫩的荷叶和那发白的花骨朵儿,不时几个或年轻或年长的白衣伶人往自己的脸上涂写花花绿绿的膏药,这些都是南家班的戏骨子,是跟着他们那位赫赫有名的班主南宗菰走南闯北的伶人。
说起他们这赫赫有名的班主,那可就是有些讲头儿。
这南宗菰是个京都乐户出身,注定只能在乐坊说唱弄伶,靠着多年勤学苦练的硬功夫本事在那京城里头闯出了几分名头。但那京城里什么伶人戏子都有,如果成不了一个‘角儿’,那就一辈子是个低贱的戏子,子孙后代也抬不起头来。
古人云:“表子无情,戏子无义。”
虽然说得过火,但也还算贴切,在这儒学昌盛的光景,背上了无情无义这个名头的戏子伶人便成了这世上最为下贱的一类,除了那几位称得上‘大家’的‘角’再无能够挺起胸膛的伶人了。
可惜他南宗菰虽然出身乐户却是个没爹没娘的种儿,能闯出个名头已然不易,想要被称为一代大家又谈何容易。
既然没有师傅领进门,那便玩个修行靠个人。
南宗菰杂糅百家,甚至偷偷跑到兵营外窥探府兵练武,这一看就是十年,最后这人还就靠着那惊人的悟性闯出了一门奇功,一路练成上三重的绝世高手。
《衾云十八面》!
“说实话,他泉老三虽说是个太监,这一身功夫却是丝毫不弱。”
抿一口香茶,南宗菰的脸妆卸去大半,只留下一层淡淡的白粉底色配上殷红的眼影,那是京都伶人常用的淡妆,他已经三十多年没有完全卸去戏装了。
“话虽如此,之前一战他却是百般忍让,似乎也是给足了咱们这边的面子。”
下座的道士同样放下手中茶盏,回忆昨夜发生的种种,那仿佛就是一下子将各色杀机一股脑塞进了场夜雨,峰回路转、跌宕起伏。
“昨夜之事我也有所耳闻,”刀客揽着朴刀,他旁边桌案之上那一排的横刀映着阵阵寒光照在他棱角分明的坚毅脸庞:“官府发布的通告文书上尽数诋毁之词,给咱们看得文书上倒是解释说是元妃私自出手,现如今已将元妃监禁。”
“元妃的武功不算出彩,以她的功力只能说是中规中矩,”
蒋宣政一脸凝重表情:“倒是他泉三儿,好歹也是个上三重的高手,昨夜他横插一手等于说默认了其他上三重高手的存在,再加上咱们这边也出动了上三重高手对敌,恐怕梁王冢内会有不小的变数。”
南宗菰坐镇中堂,看着下座两人之间取舍,宽心说道:“如今梁都城中便是有几位上三重的高手也不至于全都插手梁王冢之事,更何况老夫的功力好歹也臻至八重天,别的不敢说,总是能护你二人周全。”
“说起这事,”刀客田七插嘴说:“那泉三到底是个什么来头,七重天的功力竟然生生挨过了八重天的攻击,今日竟然看起来无伤大雅,至少昨夜没能伤及元气。”
“这倒是有几番讲头,”南宗菰讲道:“这泉三修炼的那门《六戒天魔功》本是百年前在江湖里闯出不小名望的西域邪僧所留,后来让朝廷的人取了去便也选了些门人修炼。这门《六戒天魔功》讲究的是无盈无相,修炼需要先封住人体六方脉门之一,要封一脉而养五脉。”
“封一脉而养五脉?这就是阙一养五的说法?”
南宗菰抬眼右座的蒋宣政,思虑几分后还是开口讲述:“这阙一养五的法门同那《六戒天魔功》还有些差异,乃是西域邪僧的弟子们转修的残功,毕竟能自封己脉又要同时修炼五大主脉的难度太大,他们干脆选择利用自残的手段毁去部分经脉肢体,如此一来便不用整日研习那一心多用的法门。”
“自残?”
下座二人的脸色多了几分古怪,尤其是蒋宣政亲眼看到他泉三肢体健全,再加上他这司行大监的名头在,哪里会想不到他泉三为了修炼这门《六戒天魔功》付出了何等惨痛的代价,普天之下鲜有如此果断之人。
南宗菰活了几十载,哪里看不出这两人的心思,他其实也是哭笑不得,只得笑骂说:“曾经这门武学除了那西域邪僧便鲜有靠正路练成的,他门下弟子也多少有些残废的模样,江湖上至今还有天残脚、独臂客的名号,至于为了修炼这门《六戒天魔功》而选择当阉货的还就真只有他泉三这么一个。”
为了练功阉了自己?
这件事却也不是多么骇人听闻,中原这般广大也就滋生了不少邪门的武学,那些养阴阙阳的邪法也多多少少有几本这样那样的武学,真要说也确实能列举几个。
不过这门《六戒天魔功》本身只是修炼难度极大,为了寻求捷径而砍去一肢本就不是一般人能做得出来的,而作为男人竟然为了修行放着手脚不斩而选择去作那净身的阉人,想想都让人毛骨悚然。
“其实他也算是个武痴,”南宗菰也觉得该替那泉三说上两句:“这阙一养五的法子等于说是缺少主脉,那这修炼的功法必然是不全,斩去手臂同那自阉净身比起来要多消去不少经脉,若是他真的斩去一臂恐怕如今也是止步于六重天,更妄论缺了手脚之后与人交手也是百般不便,他的选择虽然狠辣却是最佳。”
说到这,他南宗菰突然叹息,似乎是在惋惜这么一个习武的奇才。
“我这一手《衾云十八面》杂糅百家确实是不错的武学,”南宗菰不知何处摸出一块面甲:“但是却与那《六戒天魔功》尚有不小的差距,只是他那天魔功本就是以斗杀见长的武学,之前他强行拿内力抵住我那三掌,本身就是吃力不讨好的把戏。”
说白了,就是算计了别人没成,只得付出些什么来赔礼。
“泉三武功不弱,手下又带着夜巡司的行者,”南宗菰抿一口香茶,劝道:“老夫也不怕得罪人,便将这话说得开了,田公子的家传心法是那寻龙望气法,本就是为人看风水观气脉的养生功夫,更何况内力修为尚浅,如今这上三重高手插了手,这……”
剩下的话不用说的全了,大家都是聪明人,互相之间还是多多少少要留些面子的。田七其实自己也很清楚,他本身也不是个习武练拳的好材料,若不是摊上个有钱人家的少爷背景,恐怕连这四重天的功力也难以修成。
从小到大不知吃过多少灵丹妙药,从四岁开始便有各种药浴补助根骨,还有那些人参燕窝之类的食补方子,说句实在话,消耗在自己身上这些资源便是让六重天的武者看了也会心疼,真就是堆出来的内力。
“南前辈,可便于告知晚辈如今开墓的法子到底要走那条路。”
田七的话很直白,直白到就差明着摆出自己的自不量力,但是从小乐户出身的南宗菰哪怕是如今身居高位也不会明摆着得罪人,他只是笑笑,看着这位似乎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后生去闯荡,哪怕是真就到了那时候想来自己也能护住他的性命。
“咱们确实小看了朝廷这次的决心,”蒋宣政知道很多人暗中打算什么,但他其实也不看好这样的安排:“哪怕是毁去了梁王冢的烫样,其中大半机栝暗门都等于没了解法,更妄论如今连进入梁王冢的法子没了,朝廷还是决心探墓。”
南宗菰摆出一纸文书,嘴里也是百般无奈:“这朝廷未免玩得太大了些,竟然真的征召万户百姓来强开墓穴,真要到了那个地步,这梁王冢倒还是个小事,只怕是这五万百姓没有几个回得去喽。”
三人一阵默然,这朝廷的征召令早已经下达,天子一怒当得伏尸百万,如今这梁王冢彻底变成了烫手的山芋,也就是那想长生不老想疯了的老皇帝才能吹着气儿想要囫囵吞下去,真是不管这山芋能不能烫坏了他那喉咙。
强开墓穴,便是要差人将墓穴开凿出一条路来,这其中便是不算上那梁王冢的机关陷阱,单单是开凿一座山的工程便足以累死无数百姓,更何况如今老皇帝也没有耐心去等着他们慢慢开凿,十有八九是要活生生拿人命去填。
“如今这梁王冢关系的也不仅仅是这五万百姓,”蒋宣政到底出身道门圣地,很多道法玄学反倒精通:“师父和其他几位长老联手演算这梁王冢中奥秘,那玄龙秘宝十之八九是真的,却不是它能不能让人长生不老,这三百年的孕育想来也是不凡,只是一旦秘宝被夺了去,恐怕梁地便要旱涝不断,这数十年间百姓便再无宁日。”
玄龙秘宝之事虽然不敢说人尽皆知,但那些消息灵通有些背景的也往往都插手此事,其中大半并不在乎梁地百姓生死,但这玄龙秘宝本就是这梁地龙脉之气凝聚而成,其中蕴含着惊人的水象之气,真要说没了,恐怕也不只是一个梁地大旱那么便宜的事。
“不过还是有些门派觉得暗中协助保护秘宝,”南宗菰也知其中关节,却也无能为力:“咱们如今也只能是听天命尽人事,真武观那边似乎也排出弟子拦截朝廷后援,咱们在这边默默等候开关便是。”
刀客点点头,这确实是现如今最稳妥的办法,风险交由朝廷那边担着,毕竟朝廷如今依然是这梁王冢边上最强的势力,这里是梁地而不是乾州,很多事就是真武观这般武道大派也不好明面上掺和太多。
但是真武观归真武观……
田老七是田老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