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城下往上看,只能看到那城墙顺着视线往上衍升,高耸入云的哨塔上零零散散的武士不知能否看得清下面出入城关的百姓。
陈景朝廷的府兵制确有几分妙用,但在这梁都城里佩刀持戈的无一不是真正的精兵,这些不事农桑的战兵全靠那三位位高权重的督察使调用三道之财资予以供养,这些战兵按照出身和派系被三位督察使瓜分到了自家的私兵府库,虽然兵械供给相差无几但是若是有细心者不难看出他们束腰的衣带上折扣的铁牌各自镶铸了那三家的纹徽。
也难怪那评说作赋的先生整日哀啼天下诸侯并起,各大督察使皆有不臣之心。
一阵嘈杂的马鸣蹄音,城上的射手连忙搭弓引箭,有眼尖的看着那远处驾马奔来的蓬衣小将便匆匆让开道来,单说他那一身铁袱甲便胜过这些城门口巡查的兜甲卫兵,更妄论那一支红彤彤的铁尺,那是十万火急的密令使!
“急报!急报!速速让开!”
那人约莫二三十的模样,高举着那红彤彤的铁尺令,驾着那匹黄鬃马直愣愣得往城里冲,周围城卫将那人群疏散,只看得这人不住得抽打那马儿,这般远的距离顷刻间便穿过人群往城里冲去。
那马蹄踏过的地方留下殷殷红血,几个熟知马性的老马夫看在眼里也是疼在心窝,那显然是连那马蹄铁都蹬坏了的,只怕这马到时候一停便是要丢了命了,白瞎了这么一匹好马哟,就看着要活活累死了。
这梁都城里有个别院,四四方方的还未挂匾额,里头行囊打作了一包包,架在那些个驴子身上,百十个伶人卸了妆容换了衣裳便侯在这驴马边上,想来也是该挪个窝了。
这便是那广负盛名的伶人台子‘南家班’。
“师傅,朱家送来密信,梁王冢出了岔子。”
院外进来个年轻的戏伶儿,还是那白粉打了底的妆容,来到南宗菰座前便单膝跪下,双手呈上一卷绢帛,上面倒是写了几个字,映在那太阳光下熠熠生辉。
‘墓门大开’
南宗菰面无表情将这绢帛细条儿往旁边一递,那坐在旁边吃茶的年轻道士便顺手接过来。
瞥一眼,有数。
一阵雷息带着一股子火气儿,那绢帛染上了焦黑之色,伴着一股子难闻的糊味和丝丝缕缕的烟尘,再张开手时便什么都不剩了。
或许还有几点焦粉……
“老大哟,带着你这些师弟准备撤了罢。”
南宗菰叹口气:“咱们南家班的人还是不要插手这些麻烦事喽。”
徒弟抬个头,小声问:“师傅,咱们这边往那边走,还会京都么?”
手指慢慢落笔,这脸上最后一点桃纹便成了形状,一张脸上蓝靛的底色搭上那桃白的花纹,整个人的精气神都变了,连那动作都多了几分文绉绉的酸儒气儿。
一搭手,屈指绽眉,那京伶戏腔儿便拽出来撂下。
“南家班——北上乾州,遇水得船,遇山过寨,且同他——真武观儿,策马同行——”
再捞起一支玉骨扇,煞有其事得扇两下,眼里头噌得绽出一抹精光,真就是将这戏里戏外的都演得活了:“为师留于此地,为天下苍生——谋一回——生机!”
蒋宣政也知道这京伶南演戏技法的老道,他那一手了不得的《衾云十八面》也就是靠着这戏骨子撑着。这门奇功其实也不是真的武功,而是他南宗菰修炼了数十门烂大街的武学之后杂糅百家所成的一种技法,衾者为底而云者为纹,九衾九云便以底色云纹相互交织,生出九九八十一种变化。
九种底色和九种纹饰合计作了八十一张脸,每一张便对应着他南宗菰一门武学和一味人生,九衾九云合作了十八面却对应着八十一个角儿,唯有他南宗菰这位百晓生中拿到‘京伶’这牌坊的才能施展这等奇功。
“南叔,看来是田兄昨日开了墓门,”蒋宣政声音极为平淡,似乎对于田七的选择早有预料:“如今那梁王冢的墓门都开了,那五万百姓想来也用不着枉死在那坟堆上了。”
“小小孩童,竟揣度——圣意,可笑尔,可笑。”
南宗菰瞟一眼他蒋宣政,收了那戏腔,慢慢悠悠得说句:“如今他墓门开不开有用么?皇命不可违,那皇帝也不可能为了这区区五万人往自己脸上甩一巴掌,只怕下面的那些个‘忠臣’现在一个个都要往自己身上泼脏水,打着替皇帝分忧的名号把这事将错就错下去。”
“将错就错?”蒋宣政却生出几分疑虑:“如今这门都开了,还怎么将错就错下去,难不成还得再把这梁王冢关上不成。”
南宗菰没有回话,只是看着那天上白羽飞过,一脸怅然神色。
白鸟儿拍打着翅膀,似乎也感受到下面那人的眼神,便转个方向接着飞,下面总是有人的,街头巷角那些摆开了的红渣果似乎比平日更艳了些,但是那小贩儿张手拦着,鸟儿知晓这下面摊开的果儿是讨不到的。
转身飞着,似乎闻到了些许香味,低低的飞过一个汤饼铺子,再飞上那高高的院墙,这只雪白的鸟儿在那亭子边上落了脚,看着亭子里头那些个人。
那些个……怪人……
亭子外面跪了一圈,都是差不多的衣服,紧身的短氅配上那精致的横刀,只是有的人一身素白也有的人一身玄黑。
夜巡司!日巡司!
朝廷两大杀手组织,那装神弄鬼的日夜行者也好似鬼魅一般,司职江湖之事的同时也负责监察百官,他们的顶头上司便是坐在那凉亭之中吞吐黑气的司行大监。
泉老三!
“公公,长河朱家、平旌海家还有熙汕温家都已经有了暗中调动兵马的迹象,咱们之前在梁王冢外设立的岗哨回应说已经有不少江湖人偷偷靠近梁王冢,似乎也像插手。”
跪在较为靠前的位置上,一身黑袍的武士穿着同其他行者明显不同,就连那脸上也并没有附戴那面甲,露出一张棱角分明的脸上,似乎是练了什么了不得的武功,一头长发尽数化作了雪白,倒是同那一身玄衣衬得咋眼。
夜巡司都督,白象刀呼延厥!
而在他身旁还有一人,一身素白长衫尽显书生风骨,三千青丝散在身上,腰间兜一柄玄色铁扇,待人看他一眼便好似神游天外,一张俊俏的脸上泛着一股子邪气,似乎真有迷惑人心之功效。
日巡司都督,玄铁扇李毅!
泉三收了那架势,那薄薄的黑气从他那白净的鼻子吸进去,一张白得骇人的脸上便多了几分血色,睁看眼,吐一口浊气。
细唇轻启,声音还有些嘶哑:“如今咱家伤势未愈,这又是他三家经营了数十年的地盘儿,真要说硬来那铁定是咱们吃亏,诸位觉得这事该怎么办。”
“他三家说到底还是尊陛下名号的,总不及做得太明白了。”
亭子里坐着的胖肚子开了口,声音柔和却很清晰,蒲扇大的手握着那些瓜果便往嘴里塞,一个劲得笑呵呵,不急也不燥:“再者说咱们这回带着皇命来的,大可让那三家守住梁王冢的门户,之后便叫那三家同江湖里那些亡命徒慢慢较量便是。”
“不妥,”泉三指一指头上:“大师有所不知这上面很多事都谈好了,咱们办起事来也不是那么好办的。真武观掌教同万佛山方丈亲至京都,咱们虽然能占得几分便宜,但是一旦咱们敢封禁这梁王冢,恐怕是咱们的脑袋挂不住喽。”
“既然谈好了,咱们便是走个过场儿,何必这般愁苦,难不成还有甚么变故不成。”
那胖子对面坐着个魁梧的汉子,一身鼓胀的腱子肉犹如老树盘根一般扎在一起。头上长发被仔细绑作十几条细细的辫子,满脸横肉真如豺狼虎豹般骇人,大大小小的伤痕刻在他那紧实的身上,说起话来闷声翁气。
泉三叹一口气,真就是觉得这两人是来给自己添堵的。只是这两人并非是朝廷体系之内的高手,而是朝中皇子塞进来的门客,着实是不好放着不管。更何况他们两人都是江湖之中赫赫有名的上三重高手,在如今这时候正是不可或缺的力量。
混元身郑訜!铁齿裘开山!
“当初讲得好听,真要是那般简单陛下也不会派咱家来走这么一遭,”泉三摇摇头,“真要是下了那坟堆子,谁人管你是朝廷还是江湖,那可是玄龙秘宝,谁人不想长生不老。”
“再者说,便是那几个督察使真给了咱陛下面子,这江湖之中快死的还少了?”泉三拈一瓣朱砂咗纸,想要为自己这唇上添几色红妆:“那些个本就快要死的人,哪里还怕朝廷的通缉,这玄龙秘宝便是他们最后那一线活路,谁人挡着谁就是个死人。”
郑訜和那裘开山面面相觑,琢磨着似乎也是这么个理儿,却着实找不着什么好办法解决此事,只得乖乖闭嘴。
呼延厥起身,似乎是想到了办法:“公公,咱们现如今还把控着梁王冢的入口,何不……”
“急报公公!”
一位素衣白衫的日游行者突然闯入,一路跑到凉亭之外:“咱们驻扎的岗哨让人给拔了!三十多弟兄一个不剩都折了!”
“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