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河道有个清溪郡,清溪郡中建了个罗相寺,罗相寺里出了个禅师,禅师座下有二十九位弟子,弟子护持这寺内鼎盛香火,平日里青灯枯佛坐,倒也轻松自在。寺庙不大,却是被这些弟子打理的井井有条,庙宇连着山下的那条山路上每一条石阶都扫的一尘不染,寺里面供着个‘大力大能大喜’的金刚手菩萨。
但听老禅师说道说道,这是那大势至菩萨的忿怒所化,有着除恶降魔大神力,护持晴雨变化,代表‘伏恶、慈悲、智慧’,唤作‘金刚勇猛心菩萨’。
再问下去,便是些“三族姓尊”、“八大菩萨”之类的让人肃然起敬的话头,小老百姓听不得直切,那些地绅老爷倒是有明白的,但他们不信什么菩萨佛祖,信得是白花花的银子,每每到了这个时候便只剩下老禅师一个人叹气。
《大日经疏》、《大智度论》、《大般若波罗蜜多经》……
似乎是这么个名字儿,老李头记不大清,只是记得每回逢得月中十五的布施日,老禅师带着弟子挨家挨户送上一小捧井盐、半斤黏粥,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便是随着那丝丝咸香味儿一并记住的。
今儿个听说老禅师要收第三十位弟子,老李头这才能想起这位熬死了自己亲爹的老和尚,算一算,自己那个老死的泼皮亲爹尚能给自己留下这田地好像就是禅师劝的,那时自己还小,只记得那整日酗酒、游手好闲的老爹突然被一个和尚拎一条腿,便拖着回来了,满脸鼻青眼肿的模样还吓得自己好几日不大敢睡觉。
和尚拽着那个爹,在屋里待个半日,之后爹便再也没有出去鬼混,只是在塌上歇了个把个月,倒也真的洗心革面了。但要说其他的,便没什么印象了,哪怕洗心革面了也从来没有去上一柱香,就连过山道都要绕开……
村口老杨树那儿拐个弯儿,便是那条被日日打扫的青石阶,老李头自问来的算是早了,却还是一派热闹气象。莫说那挤在山门下的人山人海,单是看看那些嚼着马草的良驹,那都是郡城里头的大老爷们才养活得起的祖宗,听那在客栈帮工的出息小伙说道着,这些祖宗平日里嚼的是豆谷马料,比咱活得还好些。
趁着现在也上不得山上,老李头便瞅得个阴凉地儿,依着一截枯曲的树桩,再多看看那些稀罕的祖宗儿,那毛色、那蹄铁、那铜铃、那马鬃……
“真好,真好……”
老李头嘟囔着,虽然他不会相马,但他会看人,人有了油水就会壮,马也应该是差不离的。再瞅瞅那一匹匹油光敞亮的鬃毛,老李头咧了咧嘴,漏出一嘴黄牙:“准好……”
啥时候,自家也能养得起这么个祖宗呢?
老李头这么想着,他紧了紧身上的蓑衣,里头是一身他那个死鬼老爹传下来的麻衣,缝缝补补不知多少年月了,不怎么体面了,要是透出来让别村儿的瞅着了,自家狗蛋不大好找着个媳妇了就。
“老先生尚会相马之术?”
一句爽朗的话儿,一个爽快的俏哥儿。
老李头斜了斜眼,他头上的那顶竹编斗笠算是这一身最值钱的了,他宝贝了小半辈子,是当年娶了村头寡妇的陪嫁,他可是怕自个儿转头快了让那斗笠着了那背后依着的木桩子折个角哈子,那可就亏大哩!
呦,一个素净后生崽子。
那身衣服是绸的不,花里胡哨的,袖口上还绣着嘛?
老李头想要仔细瞅瞅那袖口的花边,这细致的料子配上那手艺,是糟老头子一辈子都不敢奢求的玩意儿。这怕是要值三十大钱吧,老李头琢磨着,许是要四十个大子儿,村里刘老头他儿子那身体面衣衫据说花了二十个大钱,是郡城里面一老爷赏的,料子没这身瞅着好。
蒋宣政这边却是察觉老人的目光停滞于自己那身衣衫的袖角,再瞥一眼自家这一身衣衫,顿时是有些慌了。到底是初入江湖,身边也没带着个有见识的,竟是出了这般大的纰漏。虽说自己已然是将这身衣裳那徽纹掀了去,但这袖角的画纹除了观里的弟子也再见不着有谁绣得了。
能识得这画纹的,想来真的是位隐士,再想想之前拜读过的话本子,那些前辈老人倘若要化作平常人,无外乎便是那渔猎耕樵,而这些个最大的共同点便是蓑衣斗笠。
假不了,这位老人想来便是位隐士高人。
待半响,蒋宣政看着老人,那老人依旧是直勾勾盯着袖口,再回想那观内藏书阁里话本子的说法,思虑小会儿功夫,琢磨着这准时位红尘历练的老前辈,许是在指点自己。这么一想,蒋宣政便松了一口气,觉着自己这次搭话着实是有些收获的,便将那绣着花边的袖角卷着折进了里头,这么一来外人便看不得真切了。
再抬头看那老前辈,已经正了眼神去瞅着那马匹和辇车。
果然如此,蒋宣政竟是有些佩服自己的机智,想来自己能这般快领会前辈深意,就是江湖水再深也可试探着走上几趟了罢。
省得师兄那边还放心不下。
这后生生得那般俊朗,却是那么个吝啬小气的货色。
不就看看那个纹儿吗,纹上去还不给咱看是咋的,小气皮子。
老李头接着瞅瞅那些慢悠慢磨嚼着草的马儿,还是这些小祖宗,不怕人。老李头随手折下一截草叶子,叼在嘴边上嚼着,丝丝苦涩混着丝丝甜,说不上好吃不好吃的,但是看着那些马儿吃得欢,自个儿也是饿了肚皮。
只是家里头也没多少粮食了,今儿个说句不赛脸皮子的话,便是来蹭上口粥喝喝,家里头那点儿留着给狗蛋和他娘罢,反正自个儿也老得要不要脸皮子都差不离了,但狗蛋还讨不着媳妇呢,他得要脸。
反正草叶子也不是没吃过,嚼巴嚼巴权当是垫一垫肚子。
“马生,足堕地、无毛,行千里。尿举一脚,行千里。阑筋竖者,千里。马膝如团曲,千里。马一岁、上下齿二十,四岁、齿黄,三十三岁、齿白。马头为王,欲得方。目为丞相,欲得明。脊为将军,欲得强。腹为城郭……”
这五千余字的《相马经》早已烂熟于蒋宣政的心脾,如今诵来不过小会便是一字不差说个干脆,这位华服小道士将文章诵完,却见那位老前辈照旧折几片叶儿嚼食,眼神直勾勾看着那马匹。
莫不是要考校自己?
是了,话本子里也说得,这些前辈高人喜怒无常,但往往乐忠于提携后辈。
必须主动些,免得白白错失了机缘!
“老先生想来也是好马之人,小子无知,斗胆与您讨教相马之法,还望老先生不吝赐教。”
啥?
老李头一时没反应过来,想一想,这后生也忒不地道了,不就多瞅上几眼嘛,咋还就放不下这事事嗫。
不过再瞅瞅那后生的模样打扮,眼珠子在那俩窟窿里打个转儿,这后生一身也不便宜,指不定能刮出几分油水,至于什么相马,到时候再说不懂便是。
这里是罗相寺山门口,是菩萨脚下,后生还敢动粗不成。
哎,这么一琢磨,老李头便小心翼翼伸个手,嘴里嘟囔两句含糊不清的话儿。
要钱?
嘶——
这可就不是什么话本子里头的情节了,蒋宣政倒是反应的快,却不知这个是个什么道理。莫不是这个要钱的意思其实也饱含深意?
老前辈莫不是话里有话?
“不知前辈所求数目几何,在下设法凑足一二。”
老李头听着听到那后生竟然真的要给钱,一时间也是慌了神,倒是那张老脸因为久经雨打风吹,作不得什么表情了。
要不,就要身衣服价?这身衣服怎么个也值个三十个大钱罢,能去换六斗陈米糊口哩。
“便来三十个大子儿,凑合凑合。”
似是仗着身处佛门清静之地,老李头也是拉下脸皮讨着钱两,只是那平日里难得吐露几个字节的嗓子许是让硬噎的麦麸割伤了,沙哑至极。
阴差阳错,蒋宣政却是又琢磨出一套。莫看老李头说得试探,莫思这三十个大子儿到底作价几何,但对出身富贵的这位小道爷而言,还真就是指甲缝儿漏出的渣。
定是在试探我在这江湖之中的经验见识!
没得错,定是如此。
虽是初入江湖的雏儿,但蒋宣政好歹也是跟着叔伯长辈在这天底下走过几遭的,京钱和行钱还是分得清的。这前者是朝廷于二十六年前新发的铸币,厚薄大小皆不如以往的旧币,虽说是朝廷发布的官财,却不怎受人待见,百姓便唤作为小子儿。
时序过迁,各地钱庄多用旧钱,便有了这大子小子的分别,京钱虽然薄小,好歹也是当今朝廷的官钱,各地便自发的以一换二,如此一来也是给足了朝廷面子,面子里子都到了家,朝廷也没有强制回收旧币的理由。
三十个大钱,算不得多少,但也不是寻常人家会为了比一句相马之术就舍得掏的,想来这位前辈既是在看看自己的器量,或是有些别的想法,若说他是想要进一步了解自己在观里的地位,毕竟观里普通弟子的月例也不过是一钱银子,算算不过是百八十个大钱的样子。
既然心中已有定计,蒋宣政也是个爽利的性子,袖囊里掏出好些个形圆孔方的铜子儿,然后顺势将握满铜钱的手掌扣在了老李头飘悠的枯槁手掌上。
嘿,还真有这傻小子!
虽然多少看得这小子是个愣头青儿,但摸愣着手里头几乎捧不住的铜钱,这上面的边纹磨蹭着掌心的老皮,每个铜钱的边纹都很清晰,并没有多少磨损发锈。
呦呵,人老了连把铜钱都拿不大动了。
还没等蹭上口热粥,反倒是在这傻小子身上捯饬出家里好几日的口粮来,还真是菩萨保佑了,这秃瓢儿和尚倒真是咱家的福星。
“前辈既然谦让,便由在下先探探眼,定不让前辈失望。”
钱都花了,自然要占些小便宜,蒋宣政虽然知书达理,但到底脱不过少年性情,想要在这位老前辈面前卖个巧儿。先不说套出点武功秘籍、灵丹妙药,好歹也要拿下此局,日后同那些师兄们谈及此事之时,自己初入江湖便识得这般隐修高人,要是真能胜过一二,倒也是一份了不得的谈资。
心气足够,蒋宣政仿佛神明相助,这一排口悬嚼头的马匹品相都是上乘,要说想瞅着啥面黄肌瘦的马驹却是一匹也找不着,搁到马行里怎么也是上百两雪花白银打着底儿,这其中最好的几匹马儿都是连观里也不常瞧见的好马。
发枣肤褐,高眉方额,强脊明目,可称千里。
在这一众马匹之中,终是有这一匹枣红小马,虽还算不上高头宽肩,但只要在用那精粮豆豉养上半年光景,足膘养筋之后便是一匹千里宝马。
反复打量着,愈发觉得这匹小马驹便是这一众马匹之中的最优者,别的先不说,这目额肩脊与《相马经》中记载的千里宝马都能一一印证,纵使是自己那匹尚且养在观里的那匹也不过如此了。
“选完了?”
拍拍腿上的草渣土屑,尽管自个儿这一身打扮也算不上干净利索。整整身上皱角,把那好容易从这愣头后生那捯饬出来的三十个大子儿揣到怀里内囊,小心翼翼折一根草叶缠上布囊的口子,这才凑到蒋宣政的身边。
麻衣布囊、满头蓬发、不修边幅。
也没钱没精力去修边幅……
不过这么一拾掇,倒是多少带着些隐世高人的模样。随手指一匹已显老态的黄骠马,那老马就一直吧唧吧唧啃着树皮草叶,旁边几个家仆马夫打扮的捧着水,有些给它豆谷喂食,也吃,嚼巴嚼巴。
“就这?”
莫不是这位前辈不善相马?
眼前这马虽然也是相当不错的良驹,但那模样同《相马经》中所记载相却甚远,更不用说已经有些老了,皮肉松弛得有些使不上劲了,如何称得上宝马?
“嘿,你若不信呐,何不找那些马夫品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