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搁到那些江湖里头的老油子嘴边上,和尚的庙、道士的观还有秃瓢婆娘的尼姑庵都是黑里白里吃得开的地儿,搁到朝堂上,这些地方是香火鼎盛的神仙居、菩萨庙,那些个大老爷们便是不信这些个神神鬼鬼的,为了摆个样子弄个排场啥的也得做给下面人瞅瞅。
若是搁到江湖上更别说了,且不说这些个地方都是高手如云的武道圣地,单数这些地方的各色灵丹秘药就足以令江湖人士垂涎三尺,这么些年天底下被禅医道医救下的武林人士何其之多,这些人情带给道释二教的可不仅仅是江湖上的些许面子。
但要是细数道释两家,这里头的道道就不是一般人讲得清的了。禅释之道远不及道家那般根深蒂固,这和尚最远也不过这二三百年间的事,但要论对待这滚滚红尘,佛门却是胜过道家千千万。
佛宗庙宇宛若朝廷府邸,一道一郡一县皆有大大小小的佛寺庙宇,而这长河道清溪郡的郡城庙宇便是这罗相山上的罗相寺,洪信禅师是个好和尚,生得一副菩萨心肠,一辈子悯天怜人,但他不是个好主持好方丈,罗相寺与那三四十年前并未扩张半寸,反而是那郡守老爷当年捐的六百亩香火地儿让禅师变卖了大半,换了粮食赈济给那些皮包骨头的饥民,清溪郡这些年收成不算好,但至少郡城这边没挨上甚么饥荒,好和尚也是功不可没。
因为这寺里头空有香火却存不下多少香火钱,老和尚的庙一直都没能翻新,就是那正堂供着的菩萨金身都添补不了几尊,所幸和尚们都算是勤快,这不大不小的庙宇里头搞得也是整洁干净得很。
只是这一带江湖人多有传闻说老和尚这庙里头只有二十九的弟子,想来是老和尚胡败了香火钱,连弟子的口粮都紧巴巴的。
到底是何时人们说他傻的,已经琢磨不起来的了,单还记得这传闻消息是怎么消下去的。还记得是大前年收成不好,老和尚又拿着粮食去施粥,白花花的米粒儿被和尚背到城北大门口,那里摆了个施粥的摊子,人人上去能讨个五钱白压压饿。
一钱精、一钱陈、三钱水浇头。
五钱白算得上是施粥行当里的活菩萨,甭管陈米精米,这五钱汤粥里头搁进去两钱米粮,拿根竹筷子搅搅都是稠得,那里有人这么施粥的!
但老禅师稀罕自个儿这做派,还嘱咐自己的弟子每每施粥都要削一截柳条杵到那面斗大的锅里头,莫要让那细柳条儿倒了伏了。话说这和尚虽不能算是个精明理财的主持,但的确算得上是为菩萨心肠的大师,他家这罗相寺每逢天灾饥荒舍给人家的米粮就没见着几回能纳回来的,那小棚子里施得粥比官家还稠糊些呢。
这么一整,郡城里头难免有些个歪脑筋儿,琢磨着老和尚整日青灯枯佛得,就想着替和尚花些银两,这些个歪脑筋中唯有一家收纳流氓痞子的地方帮派是真的眼红了还不带脑子。这敢在郡城门口摆摊子的和尚,能是他们这帮子油耗子开罪得起的么?
果不其然,还不等官府衙门有什么反应,老和尚的大弟子普恒便提溜个短棒冲到了那帮油耗子聚会的城外庙亭,据说是痛痛快快和那些流氓地痞之流坐而论道了一番,谈了好些东西,从佛理、禅经到秘典、佛语一应俱全,一连讲佛一日一夜。
接着,不少痞子都认清红尘污秽,决心洗心革面、重新做人。那些天,听衙门的捕快小吏们谈起,空荡荡的郡监一度不够用了,栓人的刑具都不得不从下面的县城里头急调过来,但要说对于普通百姓的影响想来也只有那段时间郡城里头的医师多被官府征用,尤其是善愈外伤的大夫更是许多天见不着人影。
城里头治疗断骨接骨、皮肉磨损的几味药都悄悄涨了价……
江湖琐事纷纷扰扰,天下五方各有其道。
罗相寺这洪信禅师有些名头,如今宴请八方来客,庆贺自己这位天定缘分的第三十位弟子,照禅师的话,这是最后一位弟子了,也是罗相寺普字辈的末尾,再有新弟子便要顺着广字辈慢慢排了。
江湖门派,最是注重传承。
法名换辈,乃是天大的事儿!
别看罗相寺连清溪郡都盘不下多少地儿,可架不住他这位主持洪信的人缘好得很,放眼中原武林各大门派都派来各家后身长辈过来贺礼,就连官家朝廷都要出面的。
入寺门,过护持金刚,一直走到他正堂供奉着那‘大力大能大喜’的金刚手菩萨金身面前,一连串摆了一十七个玄丝蒲团,中间的端坐着位瘦骨白须的老和尚,一身缝麻袈裟披在身上,虽然布质粗劣不堪,却也被细细打理过,依旧能称得老和尚一身佛骨慈相。
左手起八个蒲团依此排开,坐着的皆是身穿各色冠服的达官贵人,身上装饰繁杂秀美,那一套套绫罗绸缎配上各种雕珮都是这些贵人老爷突显自己富贵的珍宝,但拎出任何一件都是普通人想都不敢想的宝贝。
右手边那八个蒲团上坐着的则是装扮各异的江湖人士,之前那整日沉迷戏本子的蒋宣政便是代表真武观宣字辈出席,他的师兄位列这八个蒲团第三个位置,就连郡城里头那些赫赫有名的门派武馆也鲜有能得获一个位置,真武观到底是道家两大泰山北斗,可不是这一郡之地可以比拟的。
“时辰差不多了,普晗,去敲钟吧。”
老和尚睁开惺忪的眼睛,看一眼天色时辰,对着身后站着的青年和尚嘱咐道:“召集你师兄弟来大殿,再迎一迎山下的百姓吧。另外,有些别有用心的人便遣下山去罢。”
“是,师父。”
普晗作为这罗相寺第二十六弟子,算是整个罗相寺最为普通的僧人,一袭简简单单的驼色僧衣,面容长相也是平凡无奇,听到了师父的嘱托也只是行了个合十礼,便转身去做事了,罗相寺诸多弟子之中,普晗是最为简单的一个。
“禅师教导的这些弟子个个人中龙凤,缩在这一座小庙里头……”
位于左席首座的是位身穿复杂冠服的老人,深绯朝服被一条细细的金带束着,六寸高的礼冠也牢牢束在头顶,那腰间的玉佩显然也是有些讲究的,雕琢为一只飞腾的跃鱼,每一片鱼鳞都被金韬细细雕铸。
礼冠、服饰、玉佩皆是礼制,这老人显然是一位身居高位的四品大员,单数在这清溪郡中尚未有几人能有这般地位,便是帝都朝堂之上亦能束带佩鱼,占据一席之地。
老人说着说着便是歉意一笑,随即说道:“禅师何不让门下弟子在这挂落一个闲职,多少也是份白拿的俸禄口粮。更何况您这弟子本事身手皆是不凡,日后立功于朝廷,高官厚禄一应俱全,岂不快哉。”
“卢大人勿怪,我这些弟子青灯古佛得惯了,倒是不善与那官场上攀交情。”
洪信听着山顶传来的悠长钟鸣声,一幅菩萨般慈祥的面孔并未因这位朝廷大员所许诺的高官厚禄变化半分,照就是闭着眼睛、默默诵经。那串不知道甚么木质的杂色佛珠在禅师手里慢慢摩挲着,虽然是一串禅师自己车的杂木珠子,但随着这位佛法高深的老主人大半辈子了,佛珠上那杂七杂八的颜色被盘作了深褐花色。
卢仪倒是四平八稳得坐着,对老禅师的话头儿亦是一幅听赛没听的模样,他在官场上打拼了大半辈子了,这漫天要价、坐地还钱的买卖不知道做过了多少回,如今武林江湖本就有不少侠客和门派同朝廷官府互相妥协,这武林中人挂官闲职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更何况,本来也没指望这些脑子被所谓的菩萨於住的秃瓢能下山!
蒲团上的人都有自己的如意算盘,可伴随着钟声鸣响而来鼎沸人声终究是打断了这些人的心思。罗相寺本就不是多么豪奢的庙宇,金刚大殿也容不下那么多来此贺礼的人,能够进入宝殿的多少也都是有些名望的人物。
但在这一刻,真正的主角唯有一人!
一胖一瘦的身影之后,一个白嫩娇小的小和尚怯生生地踏入殿门,应冲着的便是他未来的师傅,那个早已满头华发的老和尚。
洪信!
“快些上跟前来,”洪信的声色总是这般沙哑,那不是因为过于干渴或是年老体衰所导致的,但不可否认这位老禅师的言语和沙哑的音色并不相搭配:“莫要害怕。”
小和尚怯生生得看着大殿中的数百人,再看看自己身后慈眉善目的胖瘦僧人,普松师兄那手臂尚作擎天之状,听其他师兄说,这是普松师兄的修行之道。
小和尚小跑着来到老禅师面前,虽然年仅八岁的他站着也不过和禅师盘腿端坐一般高低,但小和尚还是尽可能伸直自己的身板,似乎这么做就可以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这样就不会害怕那些凶神恶煞的叔叔爷爷们了。
“贫僧侍奉金刚手菩萨几近一生,曾有幸传学弟子二十九人,今日你我当有师徒缘法,门下弟子者三十,全我之佛法,你我二人同礼佛祖。入我罗相寺,切记勿要亵渎佛祖菩萨,研习佛法毕竭一生……”
禅师的话有些繁杂,很多话总是翻来覆去得讲,仿佛怕自己听不明白,便一遍遍得讲解。小和尚也只能跪在禅师面前,双手合十,将那一双白嫩嫩的小手合并与当胸,小声念诵这这些天新学新读的《金刚经》,这招是师兄们交给他的,是每个入门弟子在拜师之时最为实用的一个巧招儿。
旁边那些个江湖人士纵然要卖这位江湖前辈一个面子,亦是感到一阵阵头昏脑涨,菩萨面前的香炉里渐渐没了烟气,之前去敲钟的普晗不知从哪里又捻来三柱檀香,小心翼翼地摆插到香炉里,如此一来便又升起徐徐青烟。
香炉上的烟火气儿灭了又升,炉子里的香灰亦是渐渐涨足,老禅师的祝词和祷言远比这些前来庆贺的江湖儿女想象中来得都要冗长得多,况且这些总是以侠骨柔情自述的武林中人又哪里能静下心来听这老人那絮絮叨叨的神神鬼鬼。
干脆学那些官府小吏一般,来个眼观鼻、鼻观心,就这么站着来个神游天外便成为大多数武林人士现如今最可行的消遣手段,而那些端坐在老禅师右侧的各大门派代表们却恍然间想起临行前长辈那揶揄的笑容。
想来这洪信禅师的啰嗦也是出了名的。
“如此算来,我门下二十九徒,你当为第三十,照我禅宗七十字,你法名当为普翰,你年幼出家又是故人所托,更应尽心竭力研修佛法。今日你拜我为师,法号亦可为鸿生,从今日起,你便是释鸿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