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初展,碧空澄霁。
三阳郡城的街道上却见不得多少行人,独剩下些轮班的衙役披挂着有些凌乱的短衣在这街道上装模作样的巡视。
若是说这每年青黄不接的时节多有不同,那每一日‘青黄不接’的时候便是清晨。
虽有人言:“一日之计在于晨。”
但每每清晨之时,市坊未开,百姓自然也不会在街上闲逛荡,若是遇上个手头紧的差爷,瞧见了便是要拿来问罪,没有三五贯吊钱只怕也无从脱身。
更何况这本就算得上城里‘禁夜令’的范畴,纵使真要遇上这么一位爷,你还没处说理去,真要跟人家计较,说不得还要挨上一顿毒打。
不过这规矩本就是拿来管世间百姓所用,若是放在一位出家之人的身上,却是万万不得适用的。
大和尚提着一条碗口粗的木棍在街上走着,那根棍子两头都包铸了铜皮,若是往人头上锤上一下,只怕非是要给人脑袋开花不可。
世间最不缺的就是聪明人,那些衙役虽然手握利剑,却也没有一个愿意拿手中长剑去试一试这浇头棍子。
普恒自然也懂得其中道理,每逢一位衙役同自己打个照面,多半是恭恭敬敬得行礼,小半却只是与自己擦肩而过。
敢于拔刀捍卫所谓‘禁城令’、‘禁夜令’的衙役却是一个也无。
大和尚轻轻叹一口气,却不知该如何说得。
他与其他僧客不同,自从追随师父那一日,他便学会用自己的眼睛去判断这世间所有的事,他坚信得不是自己终有一日可以追上佛的脚步。
而是……
终有一日,会有一位佛,会怜悯这个可悲的世道……
一卷图,轻轻展……
大和尚健步如飞,身形好似从未停留,每逢岔道路口,只待他目光流转之间便又是大踏步地向前,一根提棒握在手中,上好的铜浇头儿。
待到脚步停了,想来也就是到了地方,瞧瞧那图上杂七杂八的线路,应当是走脱不得。
这最不应质疑的地方,却活活杵着一位正在质疑的大和尚。
城西的边角儿,蜿蜒的山脉挡住一段城墙,山峰之下的山崖巨石被晨曦所洗,一眼望去,活像是在那山系之间镶嵌着不计其数的璀璨青玉。
草色枯黄,映得是这一汪秋景,花色如琼,衬得是这得天独厚的灵秀胜景。
秋意虽然早已侵入,但晨风之间呼啸的冷冽寒气却吹不去这夏日残存的秀美景致。
山坡之下,城西巷末,陡然间却见得远远踱来一条人影,麻黄披挂的僧衣短打,铜浇铁铸的包头提棒,目光四下一转,却是半个人影也瞅不到。
普恒四下打量,却只是看到面前铺着一条蜿蜒曲折的卵石小路,小路狭窄,若是骑马坐轿的人来了,也免不得要脚踏实地得走上一遭。
刚刚一路寻来,这里应当是个极不简单地方,别的不说,那些早早起来巡视城中的衙役每每途径此地都要早早换路,仿佛是在避着这条道儿。
大和尚便站在这城西巷末,身后便是繁花似锦的宽敞大道,面前却是寒酸破旧的卵石小路,没有犹豫,他将那画图随手收入囊中,拄着提棒,大跨步地朝前走。
从第一步迈出的刹那,周遭仿佛都变作一片原野。
而这片原野之上却只有丛生的草木和被树木遮蔽的天空,四望之下是寻不得半点人影。
天空本事一片瀚蓝,却在进入这片林野之时蓦然阴沉,一片片不大的树荫合在一起,却好似化作了改天换日的神力。
大和尚朝天一瞥,却不作声,接着闷头往前,仿佛刚刚惊鸿一瞥从未存在。
走着……
走着……
大和尚踏着路上卵石朝前迈步,直到就连这样一条狭窄的小路也寻不得了,层层叠叠的巨石堵塞了上山的道路,远远望去,不远处还有一条被摧毁的栈道。
“真好。”
大和尚这般说着,却见那栈道另一端却是一道高墙,高墙左右延伸数十丈,高墙之中围拢的却是一座好似山寨一般的宅邸。
虽说远远瞧着应当是哪家山寨,大和尚却瞧得这家宅邸的本相。
这是一座道观……
巨石挡路,栈道被断,大和尚坐在地上,坐在路上,他极为虔诚地叩问他的佛,他想要知晓解决问题的方法。
他修炼的武功唤作《大势至金刚经》……
他所礼拜的佛唤作金刚手菩萨……
这位菩萨据说乃是大势至菩萨的忿怒化现……
于是,在这位大和尚的心中,仿佛传来了菩萨的佛言……
他恭恭敬敬地朝着菩萨叩首,这是一位虔诚到忘记自己的僧人,这是师父留给自己解决世间一切事的妙法。
这叫‘问心求佛’!
他站立起身,瞧着身前这拦路的巨石,这是一块比自己还要高的巨石,而在它的身后,还有无数的巨石叠在它的身上。
朝右瞥一眼,那山峰岩壁之上缺失了大块大块的巨石,除了道家秘藏的火霹雳,绝无任何神力能够将山脉摧残成这副模样。
大和尚收回目光,无论是挡路的巨石还是那山岩残缺的坑坑洼洼都很新,恐怕便是在今年……
普恒没有再想下去,他似乎已经知晓了那些衙役为何不敢靠近这里。
一人多高的巨石挡在他的面前,但他很清楚,以自己的轻功本事,想要攀上那里自然是不难,但自己的佛却不会允许自己这么做。
右腿后移,两脚夺地,那根提棒早已缠着布囊立在身后,普恒的右手缓缓后撤,在这一刻他应当是死了,因为任凭最为敏锐的耳朵抵在他的胸口,也决计听不见半点心跳的声音。
大和尚眯着眼,他仿佛看到一位伟大的神祇矗立在自己的前方,一位黝黑发蓝、赤眉红发的巨神。
他手持金刚杵,头戴骷髅冠,以蓝缎与虎皮为裙,仿佛是这世间一切神力的化身。
于是,他向佛祈求:佛啊,请为我开辟道路吧。
他知道,佛答应了……
所以,他便……
动了!
电光石火?
惊雷乍现?
也许有,也许没有。
只是当他回神的时刻,自己的手已经挥下,这一切仿佛都都是佛的旨意,他的手好似化作了一柄刀,当这把刀劈砍在前面的巨石之上时,却再也难进一寸……
当然,他也无需再进哪怕一寸。
咯吱咯吱得声音,应当是大和尚能够听到的唯一的声音。
无论是飞鸟还是蛇虫,在他挥手的那一刻都不得不选择缄默,对于危险,它们远比人类更为敏感。
握拳,这是普恒唯一能做的。
未等他下一次呼吸,身前的巨石迸裂四散,以小见大,在它身后的数十块巨石也随之滚落下来,此等威势,远非人力所能企及。
“无量……”
一拳、一石、一轰鸣!
僧衣的衣襟微微摇曳,腰间的铜铃轻轻脆响,一双肉拳泛起金石一般的光泽,全身荡漾着金色的华光,一双眸子里早已只剩下璀璨的白色。
这是金刚手?
这是金刚拳?
都不是,这是天底下最为寻常的野拳,这是街头巷角里最为下九流的贱胚斗殴之时才会使用的拳法。
此等拳法汇总之后,只能融合为四个字!
握拳!
出拳!
不需要任何技法,不需要任何身法,甚至不需要他往前迈出哪怕一步。
他需要做得只是让自己每一次挥拳出拳,都用上自己全部的气力!
“寿佛!”
细细喘息,健硕的胸膛微微起伏,他将这四个字说完的工夫,数十块巨石都被粉粹。
或大或小,这些碎石布满了四周,它们可能能飞溅得更远,但这一切都不重要了。
大的或赛人头,小的只似米粒,无论大小,它们都不可能再挡着他的路了。
虔诚得再叩首,他在向愿意借给自己神力的菩萨谢恩,他眯着眼,又看到那位呲面獠牙的金刚手菩萨朝着自己点点头。
摷起提棒,捻起布囊,普恒大跨步地朝着里面走,卵石小路换成了碎石小路,一样的玩意儿,却是不一样的名头。
大和尚提身纵气,每一步都仿佛跨过了数丈远的距离,不过几次呼吸的工夫,从这面瞧过去却已经寻不得他的背影。
满地的碎石,踏碎的卵石……
玄黑的皮靴踏在上面尚且觉得硌脚,刚刚那以拳碎石的一幕深深烙在这位老人的心中,虽早有盘算,却也实在没料到他能有如此神力。
“洪信老头真是收了群了不得的弟子……”
理一理被劲风刮乱的头发,老人站在路口,赞叹道:“天底下神力者万中取一,但能将这么一身神力修炼至此的却是闻所未闻。”
只可惜……
孙赉捏着一枚碎石,仿佛又看到了刚刚那骇人的一幕。
招数……
拳劲……
内力……
普恒早已做到了极致,他甚至不像是一个六重天的习武之人,无论是气力还是速度都远远超过了同辈。
奈何,任凭你一甲子的功力……
亦或者,你身负两甲子的功力……
没能感悟心相,终究只是个中三重,妄图企及那高不可攀的上三重简直就是笑话。
心念一转,任凭你有千般气力也无从施展。
手下施力,却见手中碎石裂出一条极为清晰的碎痕,一抹水润的殷红便显露眼前。
“原来如此,太清红云么?”
孙赉再度施力,手中碎石的石壳尽数剥落之后,便只是一枚光滑透亮的血红宝石。
顺手藏在袖囊之中,孙赉再看那山脉,当真好似一座金山。
咧嘴一笑,孙老头的身影却已消失不见,他的声音渐渐消弭,却还能依稀辨得一句……
“这酒,也不见得多么清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