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的风风雨雨都最终托付于喧嚣的清风,无论是谁都只能选择将之忘记。
偌大的中原自然便是偌大的江湖,这林子若是大了,那真就是甚么禽鸟都能寻得。
天光初亮,一只角樽在那苍老的手中微微颤抖着,半角酒浆掀起圈圈涟漪,老郡丞侧卧在卧榻之上,一双眼睛尽是迷离之色,不知亦不问。
紫衣人站在原地,他的腰板拔得挺直,半张脸却在微微颤抖,脸上青筋暴起,额上尽是冷汗,似是有一条纤细的虫儿在他脸皮之下缓缓蠕动。
倔强,苍白的脸上毫不掩饰,他隐匿于氅袖之中的双手紧紧攥住,手指刺破了掌心,殷红的鲜血滴落在地宫那冰冷的石板地面上。
“怎么,连你老子都信不过了?”
老郡丞慢慢嚼出一句:“咱们家可就是你这么一根独苗苗了,别让爹难做。”
紫衣人未曾回话,筋骨之痛犹如万蚁噬身,任凭是铁打的硬汉,也决计扛不住。
老郡丞微眯着老眼,花白的长眉不自然地耷拉下来,此刻的老人尽显颓废,仿佛仅仅是一位日薄西山的糟老头子。
但那紫衣人苍白的脸上却是刹那间黑了下去,脸上凸显出极为明显的鼓胀虫形,仿佛是他刚刚的倔强激怒了在他脸中蠕动的虫子。
“想来你还未能晓得我等同那孙老贼的联系。”
老郡丞抿一口酒,此刻却也是长叹一声,又道:“咱们虽都是三家之人,却终究份数各殿,我等五官王座下,却不可与他转轮王治下的高层牵扯过甚。”
这自然也算不得甚么秘密,当初分封各殿人手,本就是按着自家族谱,这一任五官王算起来尚且要喊这老郡丞一声叔叔。
想来,那转轮王也是如此。
老郡丞轻轻叹气,又道:“孙老贼同我等虽然如出一脉,却终究还是两家人,其他的话任你说得,可若是你连何大将军的那条线也摆出去给人看,却是万万不该啊。”
言语间,却是真情流露,那紫衣人的面目也逐渐缓和,脸上多出几分愧色。
老郡丞又言道:“孙老贼之所以退步,也就是何屠子这红案名头给你压了阵,只是他何屠子不是咱们的人,若是这事儿传出去,保不齐你这小命能留不留得。”
言语间,又多是袒护之言,面对亲父这般坦露胸怀,紫衣人纵是铁石心肠也不禁油然惭怀,目光微微一抬,却见那形色枯槁的老人露出一双清澈和蔼的眼睛。
心中微微发颤,这位紫衣人不禁跪伏,失声痛哭……
父子终连心,老郡丞当下也是老泪纵横。
半响,却见一个人高马大的黑面汉子踏步而入,满脸花花绿绿的涂彩,肩上扛着一条鼓鼓囊囊的麻布袋子。
“儿啊,此间数十载,你爹我都是靠着规矩才能立足于此。”
老郡丞哆哆嗦嗦捧起一角酒,稀稀落落的黄牙露出一角,道:“今儿个也不能坏了规矩,便让你这位贴身侍卫代主受过吧。”
麻袋掀起一角口子,露出的却是一位满头大汗的黑衣人,虽然面露恐惧之色,却是连一根手指也动不得。
想来,这人周身麻穴都让人点戳住了。
此人,正是自己的贴身侍卫。
紫衣人看似猝不及防,实则心中大定,又骤然笑道:“父亲大义灭亲,捍卫我分舵严律,此乃长久广视之举,孩儿自然佩服。”
老郡丞目光悄然四扫,轻轻一拂衣觖,又复朗笑道:“有子如此,我这个做爹的也是欣慰得很,今日罚你也非为父本意,你当醒得。”
微微示意,那黑面汉子单手拎起麻袋,将这侍卫犹如牞塞般弃之于地,好大的手掌宛如铁钳般捏住这人的脖颈,目光流转,却是朝着那紫衣人瞧去。
紫衣人自然能感受到那灼人的目光,当下也是干咳一声,朝着老郡丞再拜下去,言道:“此古制也,孩儿自当受之。”
认罪领罚?
那黑面汉子目光回转,铁钳一般的黝黑大手当下一扭,却听那‘咯吧’一声脆响,那侍卫的脑袋登时转了个圈儿,眼看那就是不活了。
“真是个忠勇之人,厚葬了吧。”
老郡丞微微一颔首,叹道:“今日为父责罚与你,可每每责罚,却是为父心中暗自流血,日后行事自当要谨记这回的教训才是。”
“孩儿醒得,还望父亲多多保重身子才是。”
紫衣人微微叩首,却只换来老郡丞那一双清澈的眼睛,目光收敛之下,苍老的手微微摇曳,长长的喘息声渐渐隐去。
“你且下去罢,让老头子在这儿歇歇。”
“是,孩儿告退。”
脚步声渐渐远去,老郡丞默然不语,整个地宫之中显露一片死寂。
半响,那黑面汉子却是一个抱拳,道:“且赎奴才无礼,您当年诞下十九子,如今却只剩下这么一根独苗,吴晨心机不正、城府极深,若是任凭此人做大,日后必成祸患。”
“唉——”
老郡丞长长叹出一口气,却只是道一句:“他大势已成,若是老头子真要动他,却也不再那般容易了。”
杯中酒,影中人。
这位老人浅浅一品,双眼微微眯起,道:“他以为牵扯上转轮王的人脉,再将何屠子那条线卖出去,便能让他老爹束手无策?”
瞥一眼那黑脸汉子,没头没脑地问一句:“一杯酒、一口肉,若是摆在你面前,你先尝哪一味?”
黑脸汉子摸一摸锃明光亮的大光头,试探着回一句:“一杯……酒?”
“聪明。”
老郡丞朝着地宫外头唤一句:“这话都听得清清楚楚,还不赶快给老头子买一杯酒来。”
外面沉寂半响,有一道声音却问说:“太清红云?”
这话问得极冷,只是四个字,却仿佛要让一个人从骨子里冻住。
老头子却是笑骂一句:“屁,那淡出鸟儿的玩意儿给老子喝能尝出甚么味道,还不如一坛马尿够劲儿。”
那外面的又是沉吟半响,再问一句:“那不知你要尝些甚么?”
老郡丞微微扬眉,笑言道:“老头子也算是倚老卖老一回,想找来城南虎鞭酿吃吃,不知可否?”
外面再度寂静一片,半响,却是传来幽幽一句。
“为老不尊。”
一阵嘈杂的脚步声,老郡丞的笑容也愈发明显,仿佛已经看到那只木匣子摆在自己的身前,抿一口酒,瞧见周遭水晶罩灯火光衰微。
目光横移,却见那黑面汉子满头大汗跪在地上,老郡丞戏谑着朝他一看,他却只管将脑袋低得更低。
老郡丞微微一笑,朝着那黑脸汉子问一句:“过些时日,想来那善使铁杆大枪的云老爷子便是要大宴群雄,摆上那么一桌七旬寿宴,是且不是?”
不待那人回话,他又深深吸一口气,打个哈欠,摆摆手,示意那人退下。
黑面汉子拎起侍卫尸身,慢慢退出地宫,久违的漆黑反而给他带来了安全感,刚刚的一幕被他下意识地遗忘……
再论那紫衣人吴晨,驾着一匹上好的黄鬃马,瞧着初展的晨曦,身后跟着三两骥,每一匹上都跨坐着一位身披黑衫的武人。
绿水清溪,此刻却是已然离开了三阳郡城。
冷清的地方往往不是真的冷清,喧闹的地方也往往不是真的喧闹。
十数位身手极好的武人隐匿在四周,无论是谁人接近都会被这些忠诚的仆人带走,至于他们最终会抵达何方,就不是吴晨需要操心的问题了。
“先生,储位之事,不知老主人与您可有商榷?”
黑衫汉子抱拳施礼,却是问道:“如今五官王殿下已然发出令牒,若是咱们这边再无决断,只怕连一口汤水也尝不得了。”
“哪能啊,”吴晨端坐于石亭一角,手中握着一柄长剑,道:“老东西防我就跟防贼似得,别说参与立储这等要人命的大事,单单是何屠那条线就够我受的了。”
“何屠子?”
又有一位黑衣汉子问道:“老主人费尽心思才搭上了这么一条线,如今却拿这么宝贵的一条路来谋划自己的亲生儿子……”
这人叹一口气,酌一杯新酒,叹息道:“薄情寡义,老主人此举实在是令人心寒呐……”
周遭高手亦是叹息,仿佛真是为了他们的那位老主人伤了心。
却是那位吴晨先生,突然嗤笑出声,却又捏着剑锋细细摩挲着,头也不抬。
一位黑衣汉子为自己斟一杯酒,却是直言不讳地问道:“先生何必在此装模作样,不知又有几番计策,且与我等说来。”
吴晨斜眼瞄他一眼,嘴角微微扬起,揶揄似得说道:“我要你去杀了那老东西,干净利落,如何?”
此言虽说戏谑,却是诛心之言,那人登时脸色大变,就连手中杯盏也捏不稳当,生生晃出酒液三两分。
“这般看来,诸位只怕是不敢。”
吴晨目光横移,扫过再坐十数位高手,他们或是目光躲闪,或是安于饮酒,或是低头不言,只怕是没有一人敢接下这话茬儿。
吴晨接着说道:“现如今贼王孙赉已然插手此事,我又把京州的何屠子也牵扯进来,单论格局而言,老头子没工夫对我下手。”
众人自然是点头称是,这一手本来就是他们自己通过气儿的。
“只不过这么一来,京州的人手说不得要让转轮王分一杯羹。”
吴晨言道:“咱们可以说为了扳倒老头子,反而开罪了顶头的五官王。”
这事儿自然也是大家相互盘算过的。
紫衣轻抚,吴晨眉头微皱,道:“若是我未记错,再过几日,便是当年的三阳猛虎云老爷子的七旬大寿?”
“正是,”其中一位黑衣客回道:“当初我等也曾想要将他拉到咱们这边,只是耐不住他倚老卖老,非要搞什么金盆洗手,说甚么两不相帮,说白了就是要坐山观虎斗。”
“坐山观虎斗?”
吴晨展露出极为单纯的笑颜,道:“七十古来稀,好大的寿宴不能白摆了,不如就由咱们送他一程。”
冰冷的话,温暖的笑,手中的长剑却已归鞘。
初阳的晨曦消却了昨夜的阴霾,却消不去人心中的阴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