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瘦小的老头?
一个魁梧的和尚?
一个掩面的姑娘?
如此古怪的一行人居然能够如此和谐得凑在一起,这似乎是极为荒谬的事情,但现在没有任何人敢于阐明这一点。
但人家都已经开了口,倘若这边一点儿表示也没有,只怕也不是多么合乎礼数的事。
于是,所有人的目光已经移向了那满身血迹的老人,所有人都清楚这句话到底是对谁所述,他们当然也想要见证源自那个时代的对话。
只是他们看到的早已不是威震群雄的鬼笔判官,反而只是一张悲凉哀伤的面容,那样一双几近绝望的眸子,却是从未有人能在他的脸上见到过的。
“怎么,咱们应当有十数年未曾相见了,老朋友难不成不想见我么?”
孙赉目光横扫,锐利如刀一般的眼神让那些心怀鬼胎的武林高手不由得目光闪躲,他却饶有兴致的接着说道:“老朋友,今日就算是我也救不了你,若是你还有甚么心愿未了,倒不如便趁着现今最后的机会讲出来,只要不太过分,老头子自然不介意顺手帮你一把。”
他这话说得诚恳,言语之间也未见丝毫戏谑之意,显然是真情流露。
只是他愈是如此,吴长德的面色便愈是苍白,待到这位老贼王把话说完,他竟是连站都站不稳了,双眼早已失了神光,似乎是对这人世间再无半分眷恋。
孙赉也不急,他早已瞧得那吴长德身上贯出八道明晃晃的血窟窿,那等伤势就算是靠着内力阻隔止了血,但再加上短刀之中本就淬有剧毒,时间拖得越是长久,他便要被拖得越是衰弱。
若是今日能活活拖死他,倒不失为一种绝佳的好方法。
虽然明知这是痴心妄想,但孙赉心中竟不可避免地产生了这么一个念头,说到底,他似乎也并没有真的想要取走自己这位老朋友的性命,想来这吴长德虽然心术不正,但终究还是他现在为数不多的朋友了。
其实何止是他孙赉,在场一众人等虽说大都想要吴长德这老东西快些死掉,却无一人敢染上这位老主人的鲜血,若能让他被慢慢拖死,总好过是死在自己的手里头,回头还要落得个‘弑主’的骂名,指不定便要遗臭万年呢。
只可惜,此刻这些人不急着取他吴长德的性命,却并不是说他吴长德便是贪生怕死之人,恰恰相反,自从孙赉踏入此间,他便早已将自己生死置之度外。
因为他比谁都晓得这位贼王到底是个甚么来头,他自然也比谁都了解这个当年的三扒手有着怎样的手段。
他当然也很清楚,当他这位老相识站在那里的时候意味着什么。
一双眼睛绽放着灼人的目光,满眼之中尽是惋惜和愤恨,那样灼人的目光之下,无论是谁都不由得流露出一丝懊悔与惶恐,当这到目光扫过一位位武林好手之后,却不自然得迎上一道坚定的目光。
目光交触,眼神交锋。
吴长德从那道眼神之中读出了许多,像如骄傲、风骨、隐忍……
唯独,没有懊悔……
‘真不愧是我吴长德的好儿子。’
虽说局势敌我分明,但吴长德依旧免不了在心中赞叹一句,只可惜瞧着那本应令他骄傲的儿子,在他眼中看到的只是一个妄图取他首级的刽子手。
长长叹息,吴长德长袖一甩,朝吴晨问道:“今日之事本就是鬼坊里的家事,大家关起门怎么着那都没话说,可你竟然联合外人干涩鬼坊事物,未免有失妥当了吧。”
他眯着眼,竭尽所能得盯着自己的独子,试图从他的脸上、身上瞧出哪怕一星半点儿的悔恨,现在的他早已经不求自己能够活下来,但他希望能够为自己这一房留下一条根,希望可以尽可能的保全吴家在潭州的势力。
哪怕由他这位弑父的儿子接手当然也是一件幸事。
而这一切,都只需要吴晨点点头,哪怕是唬人的也没假,毕竟吴长德自己心里也是明镜儿一般,他晓得自己还能活过几个时辰。
几个时辰?
一想到这,吴长德反而嗤笑出声,他打心底瞧不起自己这个荒唐念头,他更是瞧不起妄图再多活几个时辰的自己。
荒唐便荒唐在这么一笑之上!
也不知是这吴长德的一声嗤笑骇得,亦或是他吴晨心中本就是心怀鬼胎,如今他老爹在哪边站在笑了笑,却是让他觉得那般乍眼,仿佛是在嘲讽自己这些年付出的一切。
吴晨提着剑,美人在怀轻轻呢咛着,一双眼却是飘到了孙赉的身上。
——他压根就没有回应那老头的想法,他知道此刻自己已经将自己逼上来绝路,任何一丝不合时宜的仁慈都相当于是在自掘坟墓。
他的目光很明确,他的意思也很清楚,这一切不仅仅是孙赉有所感应,他那老爹也是瞧得分明,到了这一步,谁人都清楚他们是没有回头路可走的了。
吴长德清楚,吴晨清楚,那些鬼坊暗中发展的江湖好手也清楚,或许唯一还有退路可走的便是孙赉这三个半路横插一脚的外人,只是现如今的局势反倒是这些‘外人’在左右着,这位孙阿三也决计没有此时收手的意思。
“荒唐,你这个逆子!”
吴长德遥指吴晨的鼻尖,一张老脸涨得通红:“你引狼入室,你与虎谋皮,你自掘坟墓,你这是要将我们吴家在潭州的百年经营一并葬送了去,你有何颜面活在这世上,你……”
此刻他应当是怒极得,便是那一双老眼都布满了血丝,整个人都好似是地狱里溜出来的狰狞恶鬼,全身的内力翻涌不休。
只可惜愤怒常常是一件亲者痛而仇者快的糊涂事,他吴长德越是气急败坏,吴晨反倒是愈发欣喜若狂,那狰狞的模样非但没能吓到他,反倒令他的心情愈发舒畅了。
“唉,老朋友,”
孙赉极为惋惜的叹一口气,道:“瞧瞧你如今的模样,实在是不像话了。”
他的话语声音不算大,但是在场所有人都静静得听着,生怕会因一时疏漏而略过了甚么重要的言语。
同样,吴长德的目光也不可避免的转向了孙赉,转向了那张看似惋惜的笑脸。
孙赉朝着身后微微侧身,脸上却多是悲伤的神情:“今日之事,实非我愿,你便与他切磋切磋吧。”
他的话同样不算响亮,因为他只是在对自己身后之人讲话,当然只需要那一个人听得清楚明白便好。
话音刚落,那人高马大的魁梧和尚陡然往前迈了一步,一双手合十作礼,眉头轻轻皱着,嘴里不知在念叨着什么。
吴长德眉头一皱,却是压根没瞧出这大和尚的根脚,休说他的本事路数,便是他的武功门派也瞧不出分毫。
倒不是说这大和尚又有甚么厉害手段,只是他这般踱步走来压根就不是任何一派的身法招数,反倒是佛家小乘佛教的施礼步伐,说白了便是那寺里和尚平日走路的模样,半点武功的影子也瞧不见。
孙赉亲自在那面压阵,周遭围拢之人亦不乏江湖好手,迎面过来这么个不知深浅的大和尚,吴长德反倒不敢轻易动手,唯恐一时不查再起甚么祸端。
只是他不想要惹出甚么祸端,不代表别人也能耐着性子陪他磨叽,大和尚每走一步便要嘀嘀咕咕说上好些,待走到第九步时,终究还是把能说得话都说完了。
尚未回神,却是腹中骤然剧痛!
甚至来不及反应,吴长德周身气劲在这顷刻之间便链作一体,胸膛下腹登时好似铁板一般的坚实,只可惜这仓促之间也着实无力调度多少内力,此等一击之后也免不了‘噔噔噔’往后退了三步。
当下凝神,却是独见得那一只好大的拳头迎面袭来,吴长德强提一口气,整个身子好似一只泥蛤蟆朝后猛然一蹬,堪堪避过了这凶厉的一击。
一击不中,普恒的神色却未曾有半分变化,周身荡起一道金芒,自左脚顺着经络一路攀升至左手,却见那腰马微曲,身子已经如弹弓般弹射而出,左手同样握拳挥出,直击他吴长德的心口处。
此招若是击中,只怕这一只手便要将之贯穿。
招数腾挪之间,再不见半分慈悲之法,每招每式都尽显狠辣。
“以你的招法,还有脸说甚么慈悲么?”
吴长德老谋深算了一辈子,自然不会觉得自己这般可笑之言能够为自己赚回几分生机,但求这和尚心中还有几分佛性,还要冲自己谈几番慈悲,若是能让那攻势缓上一缓,纵使是只有一个呼吸的工夫,也足以让他变换好些招数。
只是眼前这大和尚显然不是寻常货色,非但未见他有半分迟疑,浑身力道反倒是又添作三分,此刻避无可避、躲无可躲,吴长德干脆带起一双肉拳,身形后仰,道喝一声:“倒!”
他这一招宛如‘铁板架桥’的路数虽然不好看,却让那一记猛拳从他面前、头顶划过,两只手朝着地下一架,赫然又是推出一记力道,借着双手推地的气力,他竟然使着轻身功夫腾身而起,指尖激射出一道气箭,对着的却是他普恒的左眼。
人身罩门,修习各门各派的武功都有异同,唯独这一双明亮的招子,极少有哪家功夫可以练得,故而若是瞧不出一人的武功路数,那朝着这人眼睛死命儿招呼便是最好的选择,这般简单的道理不止他吴长德知晓,却唯独是他最先出手。
无他,越是脆弱的地方自然也被保护的越是小心,此刻若不是他意图拖延,也不会冒险试一试这笨办法。
谁人知,那普恒又是侧身踏出一步,吴长德的脸色也登时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