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飘飘的飞雪洒落在这片荒野,银白色的雪景掩盖了枯黄的草叶,潮湿的空气凉飕飕的,妄论你穿多么厚实的衣裳也挡不住这股透入心底的凉劲儿。
这一带山石众多,实木的轱辘碾在上面吱吱呀呀得震个不停,百般无奈之下,孙赉拿一卷羊皮将这两只车辄轱辘仔细包裹一层,这才舒服些。
想来也是这里埋了太多碎石裸岩,便是最为勤劳的百姓也不会在这里开荒种田,潭州百姓多年来修生养息,每家每户多少都有些积蓄,这样一片距离市镇又远又偏僻的破地方,还真就没什么用处。
说到底,潭州同梁州随近,但前者乃是正儿八经的朝廷直辖,而梁州却是梁王的封国,其间差距还是极为明显的。
三匹马翻找着地里的草根,便是看到了沾满了雪花的枯草也不讲究,慢慢嚼食之后,总能品尝出几分甘甜。
马匹不动,厢车自然是停了,这样的道理虽然简单,却往往不是那么容易搞得懂。
就像现如今挡在这辆本就无路可退的厢车面前,手握着明晃晃的长刀的蠢货。
搭上眼瞧一瞧,一共有十四人,每一个人胯下都是一匹极为神骏的好马,各个都是宽额高肩,这些人手中也都握着一柄柄雪亮的长刀,每一柄长刀的刀身都映着明晃晃的光,刀鞘是别釦在腰间的,制样却是极为的简朴。
“诸位施主,这般冷得天气,何必在此堵住来往行客的道路。”
松开手中缰绳,大和尚顶住一顶斗笠,盘着腿坐在辇架上,声音显得尤为低沉。
普恒瞥一眼周遭地势,见那十四骑隐隐呈包围之势,若是想要逃,此刻显然是太晚了。
“诸位施主,天色渐暗,此刻堵在这里绝非明智之举。”
普恒牵手一指,言道:“倒不如咱们就此别过,我等尚要接着赶路,诸位施主也能去寻一口热汤喝,这等天时,便是千金也抵不过一碗暖胃的热汤。”
凉风瑟瑟,那马上一人提着朴刀驱马上前,朗声笑道:“大师说得倒是不错,只是这么一碗胡辣辣的热汤自是好寻,那金灿灿的黄金却是难得。”
说着,那人抱拳作冲,道:“不如大师赠于我等弟兄一千金,二话不说,这条道您想走几回都没得假,可不比咱们就此两不相干来得痛快爽利。”
“那便是聊不开了。”
普恒闪身下了车辇,身板儿笔直得挺在车旁,一双眼如同闪电,虽说只是挺直站着,浑身上下却好似没有一点破绽。
“如何算是聊不开,”那人举起手中朴刀,笑道:“这道理说白了,还是大师您自己放不下这身外之物。”
“杀!”
那人仰天长啸,一柄朴刀如同利箭般破空而出,虽说两人相距甚远,却几乎是在刹那间便袭到了普恒的面前。
与此同时,这一柄朴刀便好似号令一般,周围蠢蠢欲动的骑手也终于举起了手中的长刀,缰绳一扯,马蹄声嘶鸣而起。
只听一声清脆的撞击声,普恒的右手毫不犹豫地撞上了那掷出的朴刀,以斜打直,驱马上前的马帮头子甚至来不及再拔出一柄刀。
他听到了某种好似铁料破裂的声音,甚至来不及判断,他便看到那柄上好的朴刀被一记掌刀生生折断,可无论是怎样去看,那一记掌刀也仅仅是平平淡淡挥出的一掌,除了速度快些,明明看不出半点独特。
就连那掌刀上附着的内力也是少得可怜。
“金刚手?”
那头领低声惊喝,手上功夫却是一点儿也没落下,一柄长刀如同蛟龙出海般从他腋下钻出,只消一次呼吸,他便能将这利器送进这大和尚的胸膛里,到时候便是神仙难救。
他算对了一件事,那便是他这一刀确实送到了大和尚的胸膛上。
他也算错了一件事,那便是这佛门金刚手秘籍所能磨练的可不只是一双手。
送到了,这是速度;送进了,才是力度!
一柄刀,之所以会以快为尊,无非便是那锋利的刀刃取代了所谓的力度。
人们总会下意识的忘记自己觉得不可能的事情,但他们觉得不可能的事情往往不是真的不可能。
一柄刀,却刺不穿一层皮。
金光灿灿的手掌轰然挥出,强劲的风浪刮起他的长发,却留下了那惊恐的眼神。
“看来施主的拳脚上的本事,距离施主这一张嘴还是差得远。”
普恒单手攥住他的衣领长襟,百十斤的分量让他毫不费力地举过头顶,一双眼睛变作了极为纯粹的白色,原本乌黑的眸子彻底消失殆尽。
淡然、冷漠,甚至可以说这是一种常人绝无法理解的淡漠。
与其说是佛门弟子,倒更像是魔门中人。
就仿佛这世间的万万千千,都同他毫无关系。
就像是一位天生的《四阙散式》。
“那是大力尊的弟子么?!”
“那便是十数年前叱咤南武林的金刚手?”
快到不可思议的对话便在这刹那间结束,为首的一骑怒喝一声,手中缰绳猛然向上一扯,胯下骏马也适时抬起两只前蹄,毫不留情地朝着普恒踏了下去。
“施主谬赞,”普恒轻轻松开手,任凭手中那人滑落在地:“不过小僧依仗的却不是甚么金刚手,当应说得……”
大和尚攥紧拳头,全身响起仿佛钟鸣一般的声音,那双唯独剩下眼白的眸子朝着这些骑手望去。
只是一瞬,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上的动作,他们呆滞地望着那双眼睛,虽然只是刹那,却也够了。
一拳!
仿佛山川改道一般的爆鸣声陡然响起。
“大势至金刚手!”
这一拳很重,重到哪怕离得这般远也能感受到那截手臂挥舞时带起的劲风,这位马帮的副首领虽然武功不弱,却也决计避不开这样致命的一击。
但出奇的是他没有后退,那道背影仿佛是在向那些弟兄们述说着自己的深不可测,也仿佛是在告诉他的弟兄们——
这个和尚远没有他看上去那般可怕!
收拳。
普恒伸出左手轻轻将这身子往自己左侧挪开,这已经算不得是一个人,他简直成为了一滩人形的烂泥,筋骨皮肉的关节都被刚刚的一拳震散,此生也许就只能在床榻上躺上一辈子。
“施主戾气着实太大,”普恒低眉扫一眼连嘴都无法活动的骑手,恭恭敬敬地合十作揖,道:“小僧今日洗涤施主罪孽,从今以后施主便可重新做人,莫要再作这拦路剪径的强人。”
迈开脚步,碾过他那近乎残废的身子,普恒好似想起了甚么,默默回首,极为认真的冲着瘫倒在地的那人说道:“小僧随不敢贪于功德,却也该让施主有个还原的地方,梁州清溪郡便是小僧的清修道场,施主若能洗心革面,大可去那还愿。”
他说得仍然是那般的认真,但这份认真在此刻却是那般的让人心寒。
因为恐惧!
周围的马帮杀手颤抖着,他们连握紧手中长刀的能耐也没有了,当两位首领相继败阵,甚至只在一招之间便被废了,如此恐怖的敌人,将这些马帮子弟的胆魄都震得粉碎。
败军之将,胆气已失,这样的人早已经失去了那份力量。
厢车的窗帘悄悄合拢,孙赉仿佛没有看到那近乎残暴的一幕。
“你觉得他的功夫如何?”
孙赉长长呼出一口气,他知晓这场战斗已经没有悬念了,剩下的所谓十二骑也不过就是仓皇而逃的老鼠,他比任何人都懂得面对一位从小到大熬练这门《大势至金刚经》的武僧能够达到怎样的高度。
墨玉却是头一回见到,她虽然素锦掩面、长衫藏身,但依旧忍不住颤抖着。
她的嘴唇都在发抖,问道:“他……他……当真是一位佛门武僧么?”
孙赉微笑着看着她,这一刻便是答案。
厢车外的没有传来哪怕一声惨叫,墨玉偷偷将窗帘挑起一条细缝,那些骑手已经倒下了大半,每一个人的关节都扭成了麻花,就连下巴也一个不差得卸了下来。
人,没了下巴,自然也就发不出哪怕一声惨叫了。
“为什么?为什么一位佛门僧人可以这般笑着做出这样的事?”
墨玉那一双绚丽的眸子里独剩下名为恐惧的东西,她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能够一边杀人,一边却展露出那般灿然单纯的笑容。
“这便是他的禅道,”孙赉叹息说:“这世间本就如此,有毒便有药、有病便有医、有欢便有悲……”
老人顿一顿,接着说:“有佛便有魔……”
说到此刻,老人只是默默抬起头来,看这雕刻着《地藏经》的厢顶,每一个都显得那般草率,每一笔每一划都显露出一股嘈杂的凄凉。
“佛门经典之中,也不尽然是俗世中人所看的那般,”他是这么说得:“论无情绝念,万佛山里藏着《四阙散式》,而若说护持二字,便要数得上这部《大势至金刚经》。”
言到此处,一道骄阳撒入车厢之中,那熟悉的大光头伸进车厢,露出极为郑重的表情。
“孙前辈,”普恒面色凝重地说道:“这便是我等进入潭州地界遇上的第三波强人,如此看来,潭州江湖上早已传遍我等押送着十万两白银的消息,更荒谬得是,竟然有人觉得我等押送的乃是当初梁王冢里的绝世秘宝。”
孙赉不知从哪里摸出一角酒囊,初尝一口解解馋,却只是笑笑,道:“世人愚昧罢了,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任他们说去吧。”
“嗯。”
普恒重新为三匹忠实的马儿套上嚼头,而他则安安稳稳坐在辇辄边上,那条马鞭朝着半空中猛然挥出,发出一声尖锐的爆鸣声。
车轮慢慢滚动,普恒低声言语道:“想必前路剪径的强人不在少数,不知前辈可有甚么对策。”
车厢之中的孙赉没来由的轻声一笑,仿佛在他身上看到了某个年轻时候的友人,但这般死性的判断倒是更狂暴三分。
新一代的年轻人也要继承‘大力尊’这没品的称号么?
老洪信呐老洪信,你还真是给我撂下一个大包袱呢。
轻轻饮一口酒,孙赉的声音传出了门帘:“三阳城。”
马鞭击空,车轮轱辘吱吱呀呀得朝着东方侧开少许,暮色衬雪,来年应当有个好收成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