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眼模糊的叶子,在内心焦急万分。
她原本以为左凌丰死了,自己不过是和他一起死,就完了;然而她知道对方并没有死,而自己却无力救助他。
叶子,急了,用力哭喊,“大人饶命呀,大人!”
“民妇真的有孕两个月,求大人让孩子生下来,再打死我吧……”叶子此时只能拖延时间,让军营里得了消息,有人赶来救走左凌丰。
举起军棍要打的,是个中年人,林杰。
他跟着这个“小丁大人”,从京城一路来回、担当护卫任务,原本立在府门里面,懒得出来,方才听到外面有女人大叫,”刑杖不打孕身”,想来是个有些身份的,就好奇出来查看。
林杰以为,喊叫之人,不是被打之人。
结果,出来一看,手下的小年轻,正从左凌丰身边,拖拽着个灰发妇人,口中不停喊“饶命”,声音分明就是方才听到的那个女人的大叫。
他知道,今日的“小丁大人”,气头上,要造孽。
心里对丁驰誉的不忍,更是对叶子的不忍,他立刻提着军棍上前。
地上的女人,穿着一身嫩芽色纱罗细褶裙裾,拉扯中掉的一只鞋,是粉底翘头苏绣的绿荷叶,黑色外衣的后背上,有一小幅红色打籽绣的山水和枫叶,林杰面对眼中这种暗藏的奢华,他立刻知道,这女人应该不是普通人家的妇人。
耳边听着叶子绝望的哭喊,林杰的武将服下,开始渗出汗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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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杰,面色暗红,身高七尺三寸,属于北方人里的中等身材,壮硕的肩背有些像魏琳,胸廓也是将皮甲撑满,长脸让微胖的体型不那么像中年发福,特别的一副漂亮的美髯,在京城是出了名的。
他,家里也有妻儿。
因此,他能立刻看出来,倒在地上、苦苦哀求的这个女子,眼中那份绝望。
犹豫了一下,老城稳重的林杰,先收了手里的军棍,他实在不忍心让自己日后面对自己儿女们的时候,内心对此刻落下去的军棍,充满无限后悔而无法弥补。
他扫视了一眼不远处,默默看着自己的大盐城一众男女老少,低头走到一脸不忿的丁驰誉身边,低低言语。
一路陪着这个太子红人,林杰已经摸清了丁驰誉的那点小脾气,和他借着年轻气盛而没来由的阴晴不定。
林杰知道,丁驰誉内心,不是凶险阴损之人。
看着丁驰誉脸上仍然带着恼羞成怒,林杰打算先缓一缓,说,“里面还没完呢,大人!您这,怎么也,犯不上的。”
还没想好说辞的林杰,只能先东拉西扯,“咱过来,又不是教训这种民智底下的村野民妇的,漫不说她说的真假,依我看,不如今日先扔了这女人进牢里关几天,您也不难看、这女人也吃了教训,万一真死在里面了,也不脏了大人您的……手,”
正当话说到林杰自己都意外,怎么就找到这么个理由,却远远看到,一骑蓝衣银盔甲的小将,骑着一匹鲜亮的红棕马,正喝道朝这里飞奔。
他知道,今天的事,可能有个转机,便止了话头、示意丁驰誉回头,朝来人方向看去。
“大人可认识来人?”
丁驰誉,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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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身崭新官袍的元站,不等叶子反应,已经翻身下马,举着马鞭冲着看热闹的民众们用本地方言喝斥,“官家办差,闲人速速离开!”
眼角察觉脸生的官兵,猜测应该是钦差带过来的人手,并未听懂自己的驱赶,元站便走近人群,大胆继续说道:“都督大人之事,有我元站在此,大家尽快散了吧。”
人群中,有认识元站的,一听言至如此,开始相互看了看,拉扯着,逐渐走开了。
不敢和摁在地上的叶子对视,元站只方才在马上扫了一眼地上的左凌丰,忍着内心异常的紧张和焦急,假装诚惶诚恐地直接冲到比自己还瘦、还年轻的丁驰誉面前,用力叩拜。
“想必,这位就是钦差丁大人,末将元站,大盐都督府第一副将,拜见钦差大人。元某护卫来迟,让大人受惊了。元某罪过了!”
让到一旁的林杰,一看便知,这个年轻的小将,在做场面上的应对,因为动作太过急切、又太过恭敬。——武将对一个陌生的文官,通常不会如此。
同样没听懂元站的高声喝斥,丁驰誉只看着大盐城里的“大胆刁民”逐渐散了,知道眼下多了个“明白事理”的本地帮手,想着接下来或许能用得上,面上开始松下了。
他只用鼻子一哼,示意面前的元站,起来说话。
元站轻轻起身,不敢多啰嗦左凌丰和叶子的事情,只快速抹了一脸的汗,略略上前一步,用袍袖护着自己的一身的汗味,低声说,“小的来的匆忙,只一两句闲话,要单独和钦差大人,详谈。”
说着,他不等对方回应,便抬手示意,护着丁驰誉走进了府门。
就在丁驰誉转身的一瞬间,元站向后看了一眼,正好和惊慌失措的叶子,对视。
他不知道叶子怎么会被丁驰誉的手下按住了要打,猜测可能是为了护着都督大人的缘故。
元站,机敏地想到,此刻不能提及叶子夫人,因为不论保住保不住叶子夫人,此刻先让初来乍到的丁驰誉“舒心”了,其他都好说。
原本按住叶子的,被林杰示意松了手,看着重新爬到左凌丰身边的叶子,林杰一愣,奇怪这女人怎么不趁机逃走?
元站眼角瞥见这一幕,略放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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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督府里,元站自然是比丁驰誉清楚。
他七拐八进地引着丁驰誉来到一个僻静之处,见左右没人,元站便拢着武将袍,取出两块黄澄澄的金饼,轻快地塞进丁驰誉的腰带间。
“咦!?你这是……”丁驰誉本能地拿腔做调了一下,被元站稳稳按住。
元站,还在吃早午饭,看到城门守卫,杨敏,突然飞跑着冲进他的营房,口中大叫,不好了,大人赶紧去看看吧。
杨敏放行之时,看到进城的钦差和卫队,并不是向东去落脚馆驿,而是直接朝着都督府的方向进发,他心生好奇,便下了城楼,在后面跟了一段,发现果然是进了都督府。
随后听到里面开始乱成一团,心想,可能坏了,便返回城门要了马,绕过都督府门前,去找元站,报信。
因此,等元站穿戴整齐,冲过来的时候,已经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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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元站,不知道面前这个钦差什么来历,只能先用重金贿赂,但是不等元站开口,丁驰誉重新拉起傲慢,斜眼厉色道,“你,什么意思!?”
“大人见笑了,元某年轻,就只这点家私,来孝敬大人。”
“这是为何?”
元站见丁驰誉面上并不排斥自己,想想眼下还不知道左都督因何被刑杖,不敢胡乱编不出什么说辞,便索性开诚布公地说了。
——将心比心,对年轻的人来说,远胜过藏着掖着地谋算。
“想必大人也知道,”这时的元站,一改方才在府门口喝斥民众的凌人盛气,竭力憨傻一笑,露出洁白微凸的小门牙,坦言道:“小的这条命,是左大人救下的。我……,”他都不敢用都督大人四个字,担心用官职压对方,反而会激怒手握皇令的钦差。
见到一团孩子气的元站,冒着汗脸上满是憨憨的耿直,丁驰誉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他的身边,从来没有这样当面耿直到“一眼望到头”的人。
“贿赂朝廷命官,你可知道后果!”他低声嗔怪,但方才气恼的身心,已经松开了。
“哎呀,贿赂了?哪个见到我在贿赂?“元站意外发现,自己的直白竟然奏效了!他继续卖弄自己的傻气,让对方放下隔阂与戒备。
他抬头看了看天空,说道,“老天爷倒见到了,可他老人家很忙的,管不过来呀!大人,您说呢?”
谁知道,对方听了,口中呵呵一乐,竟然做了个出乎意料的举动。
丁驰誉后退半步、一缩肚子,卡在腰带上的两个“沉甸甸”,顺着丝滑的官服外层,直滑到了他二人的脚边,“嗵嗵”两声闷响,几乎能让元站“当场去世”!——他已经再没有办法了,如果丁驰誉继续这么排斥他的话。
发现对方不受,元站急了,跟着金饼坠地的声音,他也无计可施,为了救左都督大人,他只能“噗通”一声跪倒在丁驰誉脚边,口中苦苦哀求,“大人,大人,我求……”
“行了!”丁驰誉轻慢地打断元站,说,“拿着你的东西,赶紧让你的救命恩人,给我眼前消失!老子可不想再看到他。”
原本绝望的元站,意外听闻这个结果,不禁吃惊地一抬头,因为用力过猛,脑袋上的头盔一歪、斜在半边,几乎遮住了半个左眼。
丁驰誉见状,又觉得眼中这个年轻小将有趣又可乐,他白净水润的面容上,泛起欢喜的粉红,伸手帮元站理了头盔,问元站,将军今年贵庚啊?
问下来才知,元站竟然还比自己大一岁,丁驰誉失落着自己的年纪,低头不语。
元站发现,眼前这个钦差,内心并不是阴险老辣之人,看出对方的心意,他赶紧说,“大人,好阅历。我倒希望能有大人这样的经历,才算不负这少年头的。”
丁驰誉看着元站同样闪着润泽华彩的面容,突然说了句肺腑。
“我干这里外不讨好的差事,又远离京城多时,真是烦难啊!”
“大人若有此等烦难,但说无妨。元某若能替大人分忧,也是末将的福分。”他竭力亲和谄媚,低声慢语起来,为了让自己的马屁拍地真情实意,他加了一句世俗功利,“只日后大人回了京城,记得在下,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