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中的大盐城,闷热,让树荫也不觉得冷意,反而因为元站身上的汗味,招来了很多丁驰誉特别讨厌的蚊虫。
丁驰誉一路南下,在马车车厢里竭力适应着南部截然不同的气候和餐食;今日看到都督府门外一群说着南部方言的大盐民众们,他更是有着生理上的惧怕和反感。
这会儿看着对面和自己聊天的元站,他一想到门外民众们的一脸不友好,和自己完全听不懂的方言,丁驰誉突然心里明白。
他推测、或者说元站让他推测,此刻表现积极的元站,应该是希望借此机会向上爬升,丁驰誉想来,这也是人之常情,更加断定自己方才对元站的推测,便微微叹息:小地方的人,就是这个势利。
“都说,‘交浅莫言深’。你我二人年纪相仿,今日初见便觉得是旧相识的。”他眯起眼睛,望向都督府后院的一处穿廊,靠近池塘的地方,有一丛他叫不上名字的花。
丁驰誉停住了缓缓朝前院走过去的脚步,转身看着身边默默跟随的元站,突然话锋一转,“要么,这样!你暂且代行都督职,帮我看管几日都督府,我先回京复命了。”
“大人?!”元站瞪着大眼睛,失口叫了。他不知道对方什么心意,面对突然落下来的“命令”,完全手足无措。
想到门外生死不明的左凌丰和惊恐万状的叶子夫人,元站用力吞咽了一下,将胸口的一口气沉沉咽下,竭力让身心与眼前这个丁驰誉大人,共情。
“丁大人,缘何如此?这……大人,可是出来久了,有了思乡之意?”
“倒也不全是。”丁驰誉望着一脸茫然的元站,最后收住了内心。
他没有和盘托出,自己无力处理这都督府内务文书、那一堆盐政、海防乱麻一样的奏报军报、以及他早上以为是左凌丰在“吹牛放屁”的城外两万大军。
方才,只看到老将樊铁的那张阴郁紫涨的脸,他就怕了。
说白了,他没有见过太多野外征战的武将们,他不知道如何与之对谈和处理日常,更不要说万一有战事发生,那些他完全陌生的军政要务的处理。
更关键的一点,丁驰誉永远不可能说出口。
他做为太子身边的妥帖之人,刚刚得知皇帝病倒、太子掌权。这么瞬息万变的关键时刻,他却远在大盐城帮太子立威、帮南益州那个什么章瞬出气,完全失去了对动荡的任何了解和预判,这才是最让丁驰誉烦难、担忧的。
最后,他正式对元站说,“我授你代都督权,帮我接管都督府的查封。上面只说查封,说真的,你想如何,我只当你查封了。”
其实,看到元站枯瘦的面容和眼底的平白,丁驰誉就断定,元站和京城里油光水滑的纨绔、贵胄们不一样,也不过是个平常百姓家的孩子。
再看他小心地拿出两块金饼,便明白了,此人重情重义,估计这金饼也是他到处赊借而来的,因为以他这个年纪,俸禄再怎么积攒,也是不够的。
既然眼前有个如此妥帖之人帮忙,自己打也打了、闹也闹了,原本太子并没想赶尽杀绝,自己何苦为了他的一时冲动,傻傻地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呆到太子爷心里活泛,再次想起了自己?眼下新旧更迭,诡谲多变的事情肯定不在少数,太子爷怎么可能一时半刻地想起,不在眼前转悠的自己。
丁驰誉开始只是个模糊,随着说出口的“命令”,他笃定了自己的做法。
元站就这样,莫名奇妙地接手、掌管了这大盐都督府。
他始终不相信左凌丰就此衰败,因为左老夫人始终没回大盐城,他相信左老夫人不会就此放弃,她可是英华将军。
因而元站在任期间,他不做任何改变,对管辖的五城七县,只每年基本保证军饷到位、盐路畅通;朝廷每年收到的大盐财报和税收,只逐年减少了一点。
元站不敢让朝廷觉得是自己管理疏漏,否则他们会立刻派别人来接管大盐都督府;但他更不能让朝廷认为自己确实胜任此职,因为他根本没有那个能力,现在配合他的武将和地方官吏们,都是看在他是左凌丰舍命救下来的爱将,而从旁协助他罢了。
其实,在元站的内心,他认为,自己不挑唆左凌丰谋反,已经是自己对朝廷最大的“功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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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十八,东滨城。
丁驰誉在颁布了“太子口谕”、刑杖了左凌丰之后,他压根不打算久留,第四天一早就带着钦差卫队,便摇摇摆摆地出了大盐城的北城门。
妥帖送走丁驰誉的元站,望着卫队旌旗最后消失在官道上,他手扶着城门边,觉得自己整个人仿佛兵营里的训练人偶一般,几乎要瘫在地上。
已经赶回来的罗小希,哪里知道小元大人这会儿的身心俱疲,见他半天说不出话来,便走上来扶住比他矮小半个头的元站。
突然,一滴温热的泪,落在小希的手背上。
元站知道现在大盐都督府,除了前院和正堂,后面几乎没有人,因为“那里有鬼”!他草草在军营里吃过午饭,来到都督府前院,看着刚刚放出来的都督府里的下人们。
老家丁张极已经拿来花名册,元站让张极将年轻的都发了银子打发了,只留下他认为妥当的几个。毕竟经历了这场变故,目前谁也不知道未来是怎样,留下年轻人在偌大的都督府里,只会生乱子。
首巡卫林艺的空缺,原本是众人争着要上的肥差,现在却一个个面面相觑,没人吭声。
“都督府上的护卫编队,我一个都不会少的,你们担心什么?!”元站少有的语气烦躁地说着,垂手握着拳,看向院子里的一群身高胖瘦都一样的年轻人。
队伍里左摇右晃地嘀咕了一阵,众人轻推了一个略长两岁、刚刚娶亲的出来。
“就你吧,‘老李头’。”
元站看了看名册,知道推举出来的应该是个名叫李常安的,一个平日里“看不到”的普通人,以前过来都督府,他在林艺身边,从来没见过这个人。
元站看了看李常安,确实比这群“臭小子”看着老城些,都督府这么乱,他倒是衣着整洁,脚上一双鞋也不带污迹,便问他,平日住在府上吗?
队伍里有爽朗的,不等李常安开口,冒出一句,“他疼女人,天天回家。”
“谁!?这会儿多嘴,刚才怎么不站出来!”一整天都在死撑着不垮掉的元站,听了这么轻佻的言语,立刻拿了架子。
想着日后这府上的安宁还要这群“臭小子”帮忙,他厉声吓唬了几句,“再这么,就送你们去押送苦役好了!一个个的……”
这群一个个都比元站高出一个人头的年轻人,日常被桂英关爱礼遇,不常在家的左老夫人只要回来了,也喜欢带着他们出去郊游、练身架,因此平时在都督府,他们自然是有些受宠的,如今见元站不似左凌丰,对他们睁一眼、闭一眼地放纵,立刻相互吐吐舌头、眨巴眼睛,老实了。
李常安,一张微红了脸,有棱角而显着俊挺坚毅,撑着朴素的微黄肤色,两颊瘦削让颧骨和下额线明显,刀裁一般的鼻骨下是单薄的双唇,混在肤色里而没有棱角。
这,也让元站莫名觉得,他和自己一样,是个普通人家的出身。
被元站冷着脸,上下端详了很久,李常安润了一下喉咙,说道,“回元大人,在下李常安,在都督府里当值四年九个月了,对都督府内外,是比他们略熟悉些。”
元站收起虚张声势地官威,细问下来才知道,李常安因为一直“好说话”,就经常排班做夜巡,所以白天过来的元站,几乎没什么机会见到他。
他低头沉思片刻,想着自己拉了营中一个妥当的人来做首巡卫,仿佛还不如先交给这个李常安,便招手让他跟着自己去了左凌丰的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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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极,安顿了随喜、亚琴,以及厨娘等几个女仆们,便依照元站的指使,立刻去东滨城送消息。
元站是担心魏琳知道了左都督的事情,以他的性子,可能会生出乱子来;而且左之瑛应该是最快知道他大哥情况的人,才对。
果然,知道左凌丰获罪被贬,全然不知的魏琳,立刻觉得自己仿佛一头撞进了冰山里,不禁失声断喝。
“搞什么?哪里就……什么太子口谕!偌大的一个大盐城的都督府,就是一个口谕……”
倒是边上的左之瑛比他镇定些,起身阻止了他,并吩咐门外的阿信,带了白发苍苍的张极,去洗个澡、吃点东西。
僵立在书房当中的魏琳,看着张极微驼背的身形,突然感觉,自己面对着皇权,比当时伍集突然挥向自己的“寒冰大棒”,还要恐怖。
因为他始终不知道、翻来覆去的推测,也猜不出,左凌丰因为什么缘故,被贬成一个灯塔看守。
“难道身家背景、年资能力如此的左凌丰,最后就落个这样的……结果?”他愤恨地将手拍向桌面,不禁想到了他自己。
至此,一身甲胄坐在书案边的魏琳,和一身伤痕躺在马车里的左凌丰一样,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伍集、想到了伍集的谋反。
伍集,应该是第一个知道,太子朱坚新会耍什么手段的人。
应该是伍集对宫廷,带着和左老夫人一样的厌恶,让他比表弟左凌丰更加敏感。几次朝中觐见之后,他发现,太子不喜欢他们这样的武将。
而且,太子没有经历过战乱战场,他没见过人被刀砍过之后是什么样子,也不知道被箭射中有多疼,在伍集眼中,朱坚新不过是暖房里的一盆长得还不错的兰草花。只要撤去保护和照顾,兰草花立刻,在冷风冷雨里,凋敝。
伍集鄙视这样的男人,日后将天下交给这样的人,他完全无法信任。
他比任何人都预感到,新皇帝登基了,自己可能会有什么样的“礼遇”。伍集是不会甘心自己落得和左凌丰一样的下场,所以干脆趁着新旧更迭之际,做了谋划,只是当时的所有人,都不知道。
但是,再愤慨的魏琳、再失望的左凌丰,都不可能像伍集那样,说干就干、说谋反就谋反,事前全无征兆和消息,因为伍集没有家小。
当然,事后他们也明白,伍集为何一直不娶,也没有孩子。他是对现实生活彻底失去希望的人,从他母亲夕颜开始,幼小的伍集便计划着,成年之后的这次谋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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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之瑛从婆婆房中出来,看着眼前的两个孩子在日头地里跳格子玩,突然有了个主意。
她也赞同婆婆的建议,先不要急急冲去大盐城问个明白,因为张极赶到东滨城的目的,就是不让他们去大盐城。
问及小枫,张极说她始终没回到大盐城。当时送魏娟和魏无恙回来的阿信说过,小枫半路上收到消息,便说有事情要提前离开。这会儿左之瑛推测,应该是姑母左老夫人叫走了她,看来她们一时半刻不会回到大盐城,那么自己不顾元站的嘱托,跑去大盐城,也没有意义。
思前想后,左之瑛觉得,不如先搞清楚他们夫妇二人先后离开宿州城外的营地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只有一条路,去找当时一直在宿州城的冯歌,问个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