寝宫里,淡淡的药香里,参杂着许多陈年木头的各种气味、淑妃娘娘的熏香,让此刻的沉默,变得非常难忍。
因为,英华的“狡辩”很难被人,破解。
朱熔萗信了,因为英华一生的爽直和她在战场上异于常人的表现,以及,她口中提及的亡夫,这个让朱熔萗心痛,因为自己的失误而英年早逝的左睿;
夕颜半信半疑,因为她内心明白,英华打断女儿的腿,就是在发泄对自己自私无情的愤恨和对朱熔萗贪色的厌恶,但她一辈子不会说出来。
只一旁冷眼看热闹的朱坚新,突然被自己的父皇死死盯着,竟也一时间被英华的表现弄得呆立原地,脑中想好的应对,成了一片空白。
他之前不知道琣露,更不知道琣露的母亲就是英华将军,只是前两年太子妃的女儿样貌出众,太子妃想起了这段往事,私下里大概听一些老人们说起,曾经有个十二岁就容貌绝佳的孩子,准备送入宫中教习却被亲妈打断了腿。
朱坚新看着地上的英华,平静讲述这段过往,眼前闪着自己女儿敬谧的面容和身影,只觉得眼前这个老妇人,不是寻常人。
夕颜见太子沉默不语,便凑近了,对着朱熔萗的旁侧,大概说了左凌丰、叶凡的事情。她猜到,朱熔萗应该已经看过宿州城的奏报。
事关几家性命,她虽不问政事、也对不上人名和关系,但也不用傻背默记。她昨晚听表姐讲明白之后,就按照皇帝的日常喜好,将事情前后讲得清晰明白。
呈送的奏报写得再详实,不及身边人的几句娓娓道来,这一点生性爽直的英华更清楚,所以她冒死面圣。
最后是老皇帝的一声叹息,打破了寝宫里死一般的沉寂。
他摆了摆手,让英华和太子先退出去,看着淑妃依然非常绝美清澈的眼,发现眼角也是落了些细纹的。
他问她,你想怎样?
夕颜知道,英华胜出了,便低头沉思片刻。
“皇上待臣妾恩重,臣妾也是借这个机会,表白心意。”她握紧朱熔萗冰冷的手,一字一句地说,“伍集是因我而生出这些大逆不道、残害无辜之事,臣妾也是服侍陛下多年的,如今斗胆说了心意,入罪也罢、杀伐也罢,臣妾毫无怨言悔意。”
“陛下今日果然放过众生,那便是众生的福分;夕颜只求从此,陛下去哪里、臣妾紧随便是。”夕颜低声说道。
她,说的是真话!
在昨天看到表姐决绝的眼神,夕颜也想到了自己。
当年期翼的龙宠恩泽她尽数拥有,皇上不曾负她,对于夕颜来说,这三十多年安逸奢华的宫廷生活,她此后再怎样都是值得了。
至于如何老去、如何死亡,她也想过的。
原以为皇上归天,自己不过是立刻萎缩成深宫里一个最普通的老太妃,不招人待见、也不会有谁来给自己个好歹,过一天算一天的熬时间罢了。
眼下突然有了一个结束“衰败走向”的机会,自己何苦要爱惜这一身皮囊?
陪葬,也值得的。
起码自己看不到被人嫌弃、冷落的那一刻。——她娇宠多年,要山得山、要水得水的日子过惯了,深知自己可能无法面对那样的落差。
朱熔萗心想,这女人娇憨可爱了一辈子,今日如何突然做了这诀别的念头?
他看着对方一头乌色丝发,笑了。
“别怕。”他轻轻说。
.
六月十三,都督府。
被丁驰誉带来的一众小年轻按在地上受刑的左凌丰,看着丁驰誉锦袍下摆的祥云刺绣,在意识的最后一刻,突然想到:皇权更迭、人心思变,伍集的谋反之心,不是没有道理!
叶子,当时不停地哆嗦着,缩在附近的小巷口,猜测桂英应该已经偷偷逃出了混乱的都督府。
而她本来是要去找魏琳的。
但是,隔着门缝,她听到了左凌丰最后冲着里面的厉声喝斥,以及门缝里,随即传来让她惊恐不已的脚步声,叶子吓得双腿哆嗦一阵阵发软,完全失了行动的力气,只是本能地挪着,不让门缝里的可怕,看到她。
等里面杂乱的惊呼和官兵的脚步声远离之后,她渐渐定了心神,因为不放心左凌丰,叶子依旧缩在都督府小角门对面的小巷里,想等里面安静了,自己再进去查看。
不过,她也没想到,等来的结果,竟然是无情的封条和半死的左凌丰。
看到街上有人指指点点地跑向都督府,叶子也混在人群里,惊恐让她忘记呼吸、手脚冰凉、。
还没到府门前,便能在人群的间隙里,看到石板地上一身血污、一动不动的左凌丰,叶子老远就认出了他的衣服,她瞬间觉得天旋地转了一阵子,脚下的石板路,都仿佛棉花一般,浮软。
“死人最大,这是传统。”叶子立刻这样对自己说。
凭着对左凌丰的依恋和深情,叶子做不到“视而不见”,假装路人地走过左凌丰身边。她只是认定,即便人已经死了,也不能让他,就这么仿佛一块破抹布一样,扔在地上。
叶子的眼中完全没有泪水,不顾其他,起码要替左凌丰收尸!
她这么一边想着,一边跟着人群走近,但是看到地上被打烂的左凌丰,她还是压抑不住,大叫出声,用力分开最近的人群,冲上前,看到死人一般的左凌丰,嘴角的血已经流进砖缝,叶子瞬间脚软,栽倒在左凌丰的身边。
“大人,大人,这是怎么了?”她完全听不到自己的叫喊,脑子里全是人群七嘴八舌的嗡嗡声。
她没想到这寻常的一天早起,本来是想告诉左凌丰,他一直希望他们能有个孩子,现在真的有了。然而,却吃惊地听到门外急匆匆奔来的脚步声,那是左凌丰的脚步声,她在宿州城外,已经听惯了的。
之后,看到左凌丰一脸杀气地冲进门,完全不给她任何时间,一把拉了她的手臂,便往小角门那里飞跑。
“你,赶紧快马出城,去找魏琳,在那里等我。桂英去找叶凡了。”左凌丰回头低声嘱咐。
“老爷,你……,这是怎么了?”叶子跑得急,心更是突突跳地上不来气,惊恐万状地一下子扑进突然停住脚步的左凌丰怀里。
左凌丰,在门边,取下自己随身的那把短刀插进她的腰间,然后用力扯了荷包和玉佩塞给她,听到“老爷”两个字,他心头一热、紧紧摁着叶子的后腰贴近自己,俯身过来用力吻了她,然后将她一把推出门外,立刻关上了门、上了门闩。
门外的叶子,完全说不出话来,手抓着还带着左凌丰体温的荷包和玉佩,哆嗦着大概明白,“大祸临头”是个什么样子,只是太突然而不知所措。
都督府里,先是听到很多男人的吼声、官兵靴子的脚步声、女仆们的尖叫、左凌丰的怒吼,然后便是死一般的寂静,和跑近的脚步声。
蹲坐在小巷里的叶子,哆嗦着藏好短刀和玉佩,摸着荷包里的碎银子,算着大盐城里最便宜的客房,要多少钱,却在不多时,看到张极、随喜等人,被捆着一只手,一个挨着一个,在官兵们明晃晃的钢刀边,从小巷口走过。
叶子吓得立刻蹲下,竭力将自己缩得更加小,躲在一户人家后门的草筐后面。
.
不过,当叶子看到俯卧在石板地上的左凌丰,她还是忍不住现身。
她扭头瞪着正缓步跨出自家府门的丁驰誉,那张年轻傲慢的面孔,叶子大叫,“都督大人到底做错了什么,你们要这样……”
相貌秀丽的丁驰誉,完全不理会门前这个灰头发的“老妇人”,只以为她是个城里的一个普通百姓,他得意地走到府门前,正要拿出官威,驱赶左凌丰身边的大盐城老百姓,却发现,越聚越多的民众们,说着他根本听不懂的方言。
他急了。
很明显,虽然听不懂但也能知道,大盐城里的民众们,正一脸鄙夷地冲着自己指指点点,看上去是在帮“灰发老妇人”说话。
叶子,扶着左凌丰瘫软的身体,在逐渐聚拢过来的人群中,找了脉,发现他还活着,脑中立刻迅速转动,最近的医馆在那里、当晚要去哪里歇息、眼下能有谁找到左老夫人……
丁驰誉一脸恼怒,那张水润的脸,立刻透出粉红来。
他万万没有想到,面前一个“灰发老妇人”能有这么大的感召力,拉动一群“刁民”前来闹事!
他示意身下人跟着,然后大步走过来,一看究竟。
一愣!
眼神不济的丁驰誉,走近了才看清,叶子是个面容异常凄美的年轻妇人,远处看着一头闪着银紫色的头发,此刻在人影的遮挡下,泛着鸦青灰。
出于本能、也是气恼不过,他抬脚踹向瞪着自己的叶子,口中大骂,“哪里来的死娼妇,官家办事,岂容你在此嚣张!”
叶子肩头一歪、倒在地上,脑中在想,眼下不能和他硬来,只能手中紧紧抓着左凌丰的官袍下摆,缩着身体、拼命想对策。
“来人,将这个不知死活的死娼妇拖下去,杖责二十!”丁驰誉喊道。
听到官家要打女人,不等叶子反应,大盐城的民众里,立刻有妇人开始叫喊。
“官兵打人哦,女人也打哦。”
“像什么话啦,没有天理了呦。”
“咋办呀,都督大人就这么被他们打死了。”
“左都督死了,大盐城要乱喽!”
“啊呦,晚上要落窗落锁,防止盗贼啦!”
民众们七嘴八舌,一会儿官话、一会儿本地土话,搅着说,气地大概能听懂的丁驰誉,更加愤怒,这会儿连脖子,都是涨红。
叶子看到丁驰誉在颤抖的身体,知道对方急了,猜到对方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她立刻跪直了,抬手示意众人住口,自己细细分辨。
“大人,我朝律例,刑杖不打孕身。”叶子稳稳说道,果然觉得小腹阵阵隐痛起来。她本能摁住小腹、用力克制自己,想到这个孩子可能是今日保全自己的唯一出路,她再次大叫,“求大人开恩,大人……”
正说着,言语再次被身边的愤怒的民众,淹没。因为众人得知叶子有孕,便逐渐走上前、缩成一个更小的半圆,竟然将丁驰誉包在中间。
丁驰誉没有想到大盐城的普通民众,全不似京城那般散漫、冷漠,能如此大胆地走上前来,对着他这个钦差敢指指点点、吵吵嚷嚷,他正一团怒气无处发泄,又担心今日这般群情激愤,日后自己留在大盐城里出行不安全;
正烦恼之时,突然听到地上这个灰发女子的言辞,便立刻血冲上脑门,嘴唇颤抖着,不管不顾地大叫,“快来人,给我狠狠地打!”
民众见到丁驰誉身边冲出来的“钢刀”,相互拉扯着,本能散开了一丈多,但是也没几个人就此离开,反而街道里听到方才的骚乱,围过来更多看热闹的人,酒家的二楼更是纷纷探出一个个脑袋,冷冷地朝这边观望。
老百姓们,默默盯着都督府门前的丁驰誉,看他今日如何在他们面前,打死母子二人,因为方才都督大人被打,他们没看到。
叶子,见围观的民众非但没有帮到自己,反而更加激怒丁驰誉而让对方失去理智,口中绝望地大喊,“大人,民妇所言不虚,今天这,这是要一尸两命!大人,不可啊!”
但她还是被两个年轻的官兵驾着,拖到一边,扯开双手、按在地上。
叶子绝望地看着左凌丰的头,忍不住痛哭起来。
那里面,还在流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