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庭庭的马,带着两个人,跑了五、六丈远,最后突然身体一歪、倒地不起。
城楼上看不清人和马的伍集、乐正酩和魏琳,都各自咬着牙,等待着死亡的结果。
左凌丰,肩头和大腿插着箭,从逐渐消散的尘土里,躬身起来。
城楼这里,能听到他转身冲着自己的大军,怒吼,“把箭收好,日后要一个个,全都给我还回去!”
说完,他弓着背、走了两步,在已经消散的尘土里缓缓转身,右手捂着前胸、左手指着宿州城楼的方向,突然大口吐了血,然后仰面瘫倒,一动不动。
一片死寂,除了继续在一步步后撤到箭镞射程之外的一万人。
近处的元站,被三个人横抱着,眼看左凌丰口吐鲜血,用力大叫着要冲上前,却被那三个人死死抱住,挣扎了几下、昏了过去。
左凌丰,不知道此时的魏琳到底在城里是什么目的,只发现伍集能不惜牺牲迟庭庭,也要让自己死绝。于是,他用尘土和马身做遮挡,用力拔下身上的箭,回扎进自己的胸口,从倒下的马身边站起,咬舌伪装吐血,然后倒下。
城楼上的人,看到的,就是没有护甲的左凌丰,在自己的大军面前,胸口中箭、吐血而亡,因而停止了射杀。
.
上官羽津在得知左都督的副将中毒,猜不透军事上究竟要发生什么,带上叶子、大徒弟玄苧和必要的物品,连夜出了小胥城,沿着官道一路奔来。
赶到安煦书所在的米善村,上官羽津发现安煦书一脸灰紫色,便知道已是回天乏术,他回头让叶子不要做停留、沿着官道继续向左凌丰的大军,赶过去。
“你此去不远,但还是不要让别人知道你是医女,尤其你一个人到了大军之中,”上官羽津凭经验,还是多叮嘱了一句,“行军在外,难保人品的,你明白?”
“师父,这个我懂。只是,您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我只是凭直觉,不能做数的。你只记住我说的,我这里处理好了就赶过来。”
“安将军……”叶子说着,忍不住酸了面容,不说了。
“哎,就算我们一开始就在他身边,也……很难啊,命意至此的。”上官羽津内心倒是见多了生死,看得很淡。
.
刚刚吃过午饭的叶子,远远看到一个面色白净的年轻将军,飞奔向左之瑛的营帐,她突然心头一慌,忍不住跟着对方一脸的焦急和哀伤,紧张起来。
叶子,赶到左之瑛这里,才知道左凌丰已经“进”了宿州城,她犹豫要不要立刻进城,左之瑛阻止了。
“大哥吩咐,让你在这里,等他来接你。”左之瑛谎称。
看到叶子一个人跑来告知,安煦书确实不行了,左之瑛担忧起来。目前大哥要面临的局面很凶险,她不能对叶子说太多,只能暂时将她稳在自己身边,日后得空带她进宿州城。
左之瑛,还以为伍集会让左凌丰进到宿州城内,哪里知道,冯歌含泪冲进来,告诉她,左都督大人,阵亡了。
还没等左之瑛开口问明白,帐外的叶子,大叫一声,冲了进来。听到左凌丰死在宿州城外,两个女人都不淡定了。
左之瑛是惊诧,果然是伍集,在耍诈,心里翻腾她手里这一万将士是否要立刻开拔、冲去宿州城报仇。叶子是顾不上听明白便冲出营帐,拉了冯歌的马,便朝宿州城的大军方向,飞奔。
夜晚的宿州城外,夜风带着春季的寒,让叶子脸上的眼泪变得无比冰冷。
借着营地的火把,叶子冲进营地里最大的白色帐篷,她不用想叶知道,左凌丰会在里面。帐篷里,还是日常行军的陈设,除了躺在一块门板上的左凌丰,身上盖着白布,让叶子彻底死了心。
“他真的死了呐?”叶子捂着嘴巴,竭力不让自己哭出声。
跟着她跑进左凌丰的军帐的,是一个微黑圆脸、孩子气十足的小兵卒,冯歌手下的小嘉,因为入营的时候不知道叶子身份,只在营区入口看着她穿着医官服、扔了马便往白色军帐里冲,原还以为是赶过来救治都督大人的,这会儿看到里面的上官羽津冲他摆手,小嘉这才退了出去。
叶子也不知道是在哭自己,还是在哭左凌丰,还是在哭没有认真爱过这个男人的过往,亦或者在哭,此生将重新孤苦无依、不再有那些体贴和疼爱。
提早赶到的上官羽津,没有去左之瑛的营地,而是直接来找左凌丰,他也预感事情危急,但是来的时候,只能远远看到左凌丰在箭雨里倒下,而自己什么也做不了。
众人抬着左凌丰回来的时候,他明白了,叶子因何爱着这个男人,因为自己的心头确实一阵疼痛。
上官羽津,从左凌丰身边站起,示意军帐里的人都离开;还没等他想好如何与叶子解释,突然看到元站身边的罗小希匆忙挑了帘子,钻进来,随后是玄苧跟着,只看了自己一眼,便都默默立在门口,等着。
想来是元站的情况,不好了,所以小希带着还不是很熟悉军营的玄苧跑来叫自己,上官羽津扫视四周,低头上前轻轻抚着立在原地的叶子,一时间想不出如何安慰她,只低声和她耳语,“在这儿等我,有事和你说”,说完收了药箱和针包,示意罗小希带路,跟着出了营帐。
叶子仿佛被冰冻了,人偶一般,一节节地俯下身子,探向左凌丰。
她轻轻摸着曾经火热的左凌丰,此刻一处热力全无,冰冷的触感还是让她止不住,哭泣出声。
“大人,你,你就这么走了,这,可让我……”
“怎么办,魏琳还在城里,你怎么能丢下这么多人,就走了!”
哭软的叶子,跪在地上、反复轻抚左凌丰的肩头和手臂,好像手重了会碰疼了一般,因为上面冰冷粘腻的血,提醒着叶子,左凌丰死前的疼痛。
她不停抹去眼中的泪水,发现自己的眼泪却是带着温度的,气恼她自己怎么还活着!看向苍白冰冷的左凌丰,同时埋怨方才一屋子的人,为什么都没有给他换上一件干净的衣服,就这么让他躺在自己的一身血腥里,叶子想到这里,突然止住了悲痛,决定先打起精神、细细料理了左凌丰的尸身。
她一边愤恨着自己为什么不是真的“魔女”,能驱动魔力,让已经冰冷的左凌丰回暖,一边擦干眼泪,挽起袖子,起身找面盆和毛巾。
.
“姑娘,你是医女啊?”身后,一个老迈沙哑的声音,在靠近。
“啊……?”叶子没想到这会儿,这个营帐里会有人进来,她只想这么静静地最后再陪一会儿左凌丰。
她捧在手里的衣服,颤抖了一下,警觉地问,“你是谁!”
“姑娘莫怕,我是前头村的老吴,是来给军爷们送饭。”伍集说着,提起手中布包里的热馒头,面上坦诚着笑意。
叶子,放下左凌丰的衣服,看了眼热馒头,一点胃口也没有。
方才给左凌丰擦身,眼中全是草草包扎的伤处,虽然用的是自己炮制的绑带,却心里埋怨上官羽津等人,人虽然不行了,也不至于这么潦草包扎伤口的。她这时全无心思,在吃食上。
“谢谢老伯,”叶子都没听清送饭的人,叫什么,只能口中称呼老伯。想到还要继续帮左凌丰换衣裳,便一边跪在左凌丰身边,一边说,“我不饿,你先放着吧。”
伍集假扮的老吴,看着叶子避而不答,便心里有了谱。
他借机走近两步,恭敬地放了馒头在叶子身边的地上,说,“姑娘,趁热乎劲,吃吧,干净的,我家女人刚做的。”
叶子,右手摸着左凌丰的头发,左手拿着他的一件中衣,只对着“老吴”微微屈身行礼,表示感谢,但也不再开口答话。
伍集见她如此规矩,并示意自己离开,内心更加笃定,便问道,“你是这位将军的什么人啊?是亲人吧。”
叶子,警觉地低低看了眼立在原地不走的伍集的手和脚,觉得他的躬身缩背的身形很眼熟,心里莫名地咯噔一下,不由得用左凌丰的衣服遮挡着自己半张脸,抬头直视对方。
“你,是附近农人啊?”叶子轻声问。
“是啊,姑娘可以叫我,老吴。这几天一直送饭给军爷的。”
叶子知道,此次大军行进军粮是不够的,因此左凌丰下令,允许去附近的农家,买些饭菜和干粮。但是她还不清楚普通百姓是不是可以这样随意进出军营,只是她凭直觉,认为眼前这个人,不是普通农人。
伍集,花白的头发用一块干净的麻布束着、清瘦中等身量微微含胸缩背,方才在出门的时候让赵来在头上、身上散了些灰土,而显得那么光洁齐整,但和左凌丰一样,有着一张比例相当完美的脸,气度类似左凌丰,举止间带着多年军队里进出而特有的不容置疑。
他虽然年过四十,却一点没有疲老龙钟之态,此时他竭力模仿操劳稼穑的农人,低头谦卑着,反让看惯男人的叶子,逐渐识破。——在丽香居,她见多了普通人和军士之间的差别。
叶子听到伍集再次问她,你是这将军的亲人吧,便认定此人,必定别有所图。
上官羽津一直告诫她,沿途、随军,不可让人知道她是医女、更不可让人知道她是左凌丰的妾室。因而此刻的叶子,是穿着男医官服、戴着医官帽的样子,只是她最后的哭诉伍集听到了,听声音知道她是个女子。
此时,伍集见叶子始终低头不语,便知道自己猜对了。
他内心叫唤,这次伪装过来查看左凌丰死活,反而有了意外收获,方才在帐外凑着缝隙,看这女人哭成泪人一般,估计是左凌丰的一个小妾,装扮成医官、随军过来的。
“老小子,有一套嘛。”伍集心中起了误会而鄙夷,生了邪念。
他一步上前,准备伸手拉了叶子,带回宿州城。
却没想到,眼前寒光一闪,完全没有防备的伍集,被突然冒出来的一把短刀,划伤了手臂,一瞬间他以为左凌丰没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