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子能仓惶之际想到尚月斋,应该也是左凌丰命不该绝。
尚月斋,是上官羽津计划在大盐城设立的一个分号,当时还没有到官府报备、挂牌行医。
在左凌丰着急赶回大盐城,处理东滨海防危机的时候,在驿站遇到了前往大盐城的雀织。
上官羽津让他负责处理贵重药草、房屋修缮、器物制备,而那段时间,正是他往来小胥城和大盐城之间,最忙碌的时间。
意外遇到雀织的叶子,兴奋地跳下车厢。
问明白雀织,她立刻好奇地问,医馆的名号还是“上官”吗?
雀织讪笑了一下,晃动着干瘦的身躯,说,“还没定下来,眼下为了方便,师父随口说了个‘尚月斋’。”
“可有什么出处?”
雀织摸摸一根胡须也没有的下巴,说,“听师娘说,是师祖的一个习惯,具体我不晓得的。”
叶子见他下意识地动作里,带着对师父上官羽津的模仿和崇拜,内心一乐,不再多问。
相谈之下,叶子不问也知道,一贯寡言少语的雀织,语气里满是不自知的兴奋和亢奋,想来,日后的“尚月斋”应该是雀织本人,在大盐城坐堂开诊了。
知道上官羽津的谨慎,他应该也会常来大盐城的。叶子一想到日后能在陌生的大盐城遇到曾经的旧相识,内心不禁阵阵欢喜而面露粉色的纯美笑容。
一旁等她的左凌丰,看到了。
他不理解因何叶子会如此兴奋,开始很好奇,叶子对上官的态度;看她好像小姑娘一般,捧着脸、抿着嘴、只是笑,心头的那份醋意,又上来了。
当时彼此匆忙,叶子临走,诚挚地说,“开张那日定是要办得热闹些,我会说服都督大人,出面来捧场。”
雀织,清瘦的后背立刻更驼了,赶紧举手行礼,相约场面小、但务必要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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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当一心只为躲避丁驰誉的叶子,看着后脑还在流血的左凌丰,摸着他逐渐发冷的手掌,她不禁内心酸涌,落泪了。——当时和雀织这欢心温暖的一幕,原来只是自己孤苦人生里的一个美丽瞬间。
城里的涧草堂,名气太大,刚刚被松开、从地上爬起来的叶子,根本不敢带着左凌丰去那里,因为倘若那个“小丁大人”想起什么,必然会直接派人去涧草堂拿人,那就一定是,逃也没处逃的境地;而且叶子也不确定,涧草堂会不会收治左凌丰。
而还在筹备中的尚月斋,别说身边跟过来的三、两个民众百姓,就是元站、桂英这些人,也未必知道,因此叶子笃信,这一晚,让左凌丰躲在尚月斋,是能暂保太平些的。
不过,当她真的找到了尚月斋,人也和左凌丰差不多——凉了大半截。
一个普通人家的门楣,和小胥城的上官医馆一样,门头普通不说,低矮的招牌,更是很难一眼就看到。
走进去,更是比当时叶子的内心,还要凄凉,只有两个还是一脸孩子气的小徒,在里面泼水、扫地。
叶子顾不上斯文,一边大叫,“雀织,快出来救人呐”,一边冲进正堂找寻,这种时候要是连雀织都不在,那么来不来尚月斋真的,也没什么分辨。
雀织,一身青白色长衫,只腰间系了紫红丝带,身形太瘦,连丝绦下垂的部分,都被他刻意剪短,再连着面架子一起,用瘦骨嶙峋来形容一点不过分,年纪轻轻就含胸驼背,一双上挑的秋水眼,仿佛天天都在打瞌睡。
以前在上官医馆,叶子和医女们总嘲笑他,看外伤的大夫,这样“弱不禁风”,若遇到个被疼急了的病人,千万当心,别被人家一脚踢出院门外!
但,上官羽津却很器重雀织,说他,悟性、应变,第一。
药堂在正堂的后面,这里的格局和小胥城的上官医馆一样。
听到叶子的尖叫声,雀织压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手里还拿着一截未切完的山参,便从药堂里跑了出来。
走到前院,他吃惊地看到民众帮着那两个小徒一起,正将昏迷的左凌丰,抬进了东间;而立在院中的叶子,血迹和汗水花着脸,抚着小腹、弯腰大口喘着气,似乎是在哭,却又没有眼泪。
还不等雀织反应,叶子上前一步,脚一软,“噗通”跪在他面前。
“求你,快点,救人。”说完,她已经没了力气,只扯着雀织拉住她的手臂,让颤抖不已的自己,逐渐镇定下来。
后来,叶子想到当时情急之下,自己为什么会跑去找还未开张的小医馆!
——因为在雀织这里,她可以先不用付钱。当时她身上的钱,只刚刚够跑去涧草堂买成药的,她猜到尚月斋里可能药品不足,但是贵重的、续命的,应该有的。
雀织扶叶子走进正堂里坐稳,命人给她拿些吃食和茶水,便去了东间查看左凌丰;叶子慌张地四肢冰冷,看到一个脸生的小徒,端进来一个盘子,上面放着两张芝麻糖饼,这才想起来自己从清早反胃到此刻,还没吃过任何东西。
惊恐于丁驰誉的威和左凌丰的惨,叶子连哭的力气都没有,只是心不停地乱跳;
随着口中吃进去的食物和热茶水,她逐渐冷静下来,虽然依旧手脚冰冷地有些打颤,但绝对重新有了对抗生活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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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子突然想到,这个尚月斋,是她和左凌丰躲避皇权的唯一,就立刻抹了嘴边的茶水痕迹,起身走到东间门外,看着众人围着逐渐有些意识的左凌丰,有的不停摇头、有的啧啧叹息,只雀织还算镇定,一边挽着袖子、一边对小徒弟们说,“涨本事的机会到了,都提起精神、瞪大眼睛,记住了今日,日后都用得到。”
叶子听闻,脑中立刻一片空白!
她捂着嘴巴、蹲在角落,伤心地想大哭出来,眼角却看着方才一道过来的那两个好心的民众,看到正在被剥去血衣的左凌丰,便立刻规矩地、或者说逃开门外。
叶子知道,普通人见血,都会害怕,她快速眼下悲痛,利落地抹了眼角,从荷包里摸出些碎银子塞给他们,并送他们出了大门。
“日后,千万不要和别人再说此事,否则你们自己也会被牵连的,是不是?”叶子红着眼眶,说。
那两个人听了,觉得有道理,只用力点头,然后转身,快步逃走了。
送走了他们之后,叶子立刻锁了尚月斋的前门,走到东间想凑上来帮忙,却发现自己完全没有那个能力。
有些医者,遇到自己的亲人会激发潜能、用心卖力,而叶子,恰恰是个反例。
她看到被翻动的左凌丰不停地呕吐,便自己也跑到门外的角落里,呕起来;眼前一幕幕的,全是几个月前的宿州城外,左凌丰那冰冷的“尸身“。
她口中不停安慰自己,“不能的,大人不会死的!他说了,他随母亲家的人,长寿之相。不会的!”
看到被剪开的衬裤、血衣,一件件地扔进了门边的竹筐里,叶子想了想,从后门绕到街上,想先去为左凌丰买身干净衣裤和便服外衣。
恰在此时,经常跟着元站左右的罗小希,也正在南城大街上,四下里张望,寻找叶子的马车。
看到罗小希,叶子倒是一时间没认出来对方,只是在和罗小希对视的一瞬间,对方愣了一下,然后立刻面上展露惊喜,叶子才,这个官兵穿戴的人,有些面熟,且不是丁驰誉的手下。
看到罗小希一瞬间认出自己,叶子也立刻意识到,自己的灰色头发太惹眼,她想了想,虽然猜不出对方什么目的,但总想着,对方应该是在找自己,便迎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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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罗小希是元站稳住丁驰誉之后,立刻低低吩咐,让他出来找寻左凌丰和叶子夫人。
等罗小希快步跑出都督府的时候,手脚麻利的叶子,已经在民众的帮助下,将左凌丰搬上马车,往城南赶路。他当然不知道城南,有个未开张的“尚月斋”,只好沿着街一路问。
路人大概指了个方向,他快马追过来,走到这附近却怎么也看不到叶子的车马,因为有两个路人说,车马很好认,木质的边框上和车帘上,有血迹。
正着急时,看到叶子一脸苍白地从一个小巷里奔出来,明显刚刚哭过的眼睛里,带着水痕,让黑白分明的眼眸无比摄人心魄,这让年少的罗小希,瞬间呆住。
眼前这个曾经只远远看了几眼、就立刻规矩收回眼神的绝色女子,在罗小希看来,是带着风姿的天仙、比天仙更真实的娇柔,飘到他的面前,尽管她身前、面颊上一团团浅色的血污、著名的灰色头发更是几根粘着汗水贴在额头、几许散乱在风中挥舞,但是身上的家常衣裳,在慌乱中依旧顺滑的沿着身形,一顺到底地展示着女人特有的曲线和酥软。
叶子,看出眼前这个十七、八岁的罗小希,正被自己的外貌震慑,她立刻用丽香居所有女人都会的办法之一,微微屈身,低头单手遮面。
“这是……小希大人吧,辛苦了。”叶子双唇全无了血色的干涩着。
罗小希,见对方缩身行礼,立刻知道自己失态,一脸涨红地低头行礼,并快速告诉叶子,今晚,元站会在北城门口等左都督大人。
叶子,当时还不理解小希说的意思,只是听到元站在关心着左凌丰,面容忍不住酸涩,眼中立刻涌上泪花。她立刻再次低头,让自己的悲伤不显露于表面,行拜谢礼。
“知道了。”
随后,叶子伸手进袖子,用力撤下里面的一个精巧的绞丝金镯子,放在罗小希的马鞍上,低头恳求,“小希大人辛苦,我这不方便出门,想请大人帮忙买些东西,这里……等着急用的。”
罗小希,被叶子的这派端正从容打动,立刻手下手镯,用心记下叶子吩咐的,口中说了句,“夫人稍等,我去去便回”,然后翻身上马,朝涧草堂方向,飞跑。
叶子,因为罗小希前来,便让他先去涧草堂买了尚月斋这里没有的麻药,以及去热毒的现成药丸,她备了路上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