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叶子惶惑地驱赶着她当时还没注意到的顽劣小马,朝大盐城北门的方向,快速前行。
她知道,这一路如果顺畅,说明元站花了大把力气给城中的这段巡防,让出她和左凌丰有个空白期,否则如此宵禁时期,在大街上赶车,等于是送死。
不过她也想好了,如果遇到钦差的人马,好歹自己一个女人服个软、求他们放过;最坏也不过就是一死,能守着左凌丰就行。
万幸,一路畅通地走到北城门,远远看到元站的红棕马,在不耐烦的打着鼻响。
元站,见孤零零一辆马车走来,便立刻翻身下马,奔过来。
再次见到叶子的罗小希,仍然止不住的咽着口水,因为此时的叶子,一头灰发在自己手中的火把照耀下,闪烁着雪银色的光,倔强的腰背、立定站直,一改下午初见时的怯弱之姿,反有了些左之瑛的临危不乱。
他直到元站和叶子说完机要,不耐烦地拍了他一下,才反应过来,自己再次失态了。
“你送叶子夫人出城,到了小胥城再雇上快马赶回来。如果真遇到丁大人那里的人问及,你就说城外的家人有些事情回去了一趟,明白!?”
“是!”罗小希坚定地说。
“这样,这可以吗?”一旁的叶子,担忧地问。
她一路抱着必死的心,又察觉车厢里的左凌丰终没有任何声息,他哪怕“哎呦哎呦”几声,也能让这会儿的叶子觉得,接下来的满是希望、而不是在拉着一具“尸体”,半夜傻跑。
因为紧张,叶子都忘记了,是她自己喂了麻汤,给左凌丰,这会儿他就算是活着,也是在沉睡中。
元站始终紧绷着面容,叶子也强押自己内心的凄惶,在想,是不是要问一下,如果左凌丰死在北上的路上,自己是否还要赶到那个什么北宸海镇,上报。
叶子,这么一个闪念犹豫着,还是没说出来。
火把间,元站并未看确切叶子的犹豫,他用力咬牙、克制眼中的潮湿,低头行礼。
“夫人尽管放心,桂英大夫人那里我会差人秘密送去消息,只这一路,,,辛苦,叶子夫人了。”
叶子见他如此动容,也来不及问,他是如何知道桂英去了叶凡那里,只好也是忍着阵阵酸涩,接过元站递给她的大包袱,一句话没说,转身要爬上去驾车,却被身后的罗小希叫住。
“夫人,赶紧进车厢吧!此去,我路熟一些。”
他没有说,让夫人休息的话。因为看到叶子扭头的瞬间,女性的刚柔并济,让他年少的心,瞬间疼惜地再也放不下别人,言语中留足了给叶子的尊重。
叶子爬进车厢,首先探了一下左凌丰的鼻息,这才反应过来,他是被自己“麻翻了”,想到方才元站的言语和叮咛,她忍不住,将头埋在包袱布里,哭了。
她都不知道,左凌丰是否能撑到小胥城,去见上官羽津。
驾车的罗小希,除了借着月色看清眼前灰白色的官道,也在寂静里听到了叶子隐忍的哭泣,但是他的能力,只能赶车而不会做任何。
这也是他后来一想起来就会心痛的点——对叶子夫人,他只能疼惜而做不了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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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上的林间小道上,石子路开始颠簸,叶子见前后无人,干脆跳下车,准备拉着马,前行。
小马,却仿佛看她一脸气恼,欺负起她来。——摇头晃脑地,就是不肯好好地走。
左凌丰被颠簸的车板弄醒,他问,“叶子,怎么了?”
车窗外的叶子,并不作答。
他担心叶子有什么不妥,为了让自己尽快清醒,便用力翻了个身,一边缓解躺麻的半个身子,一边用疼痛来快速“叫醒”自己。
在马前面拉着龙头的叶子,以为左凌丰还在麻药的作用下昏睡,见小马不听话,又不敢用力打它,或者说,她不舍得用力抽打这匹小马,便走过来,气恼地用马鞭“啪”的一声,打在车轱辘上,想吓唬一下和她对抗的小马。
“原来,马和人一样,也是天差地别的。”她嘀咕着。
车里的左凌丰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听得出叶子非常气恼,能想象她涨的通红的脖颈,在灰色头发的映衬下,有多么可人。
不过脑子里的这个闪念快速飞出,两天前才经历所谓的“大难不死”,让此刻的他咬牙一撑着车厢地板坐了起来,一把拉开车幔,低头咳嗽了两下。
果然,面颊绯红的叶子吃惊地一抬头,正好看到对方蜡黄的脸色里泛着“死人白”,竟比头上缠绕的白布,还要白些。
突然,叶子笑了——因为左凌丰,因为左凌丰不会死在这闷热的车厢里了,起码今天,不会。
巨大的打击还没化解,叶子不想在此时给左凌丰,添加烦恼,她问,“凌丰,你能坐起来了?”
“嗯,感觉好多了。”左凌丰发现,自己在说谎。
不过后来他发现,这个谎言,才是一个开始。
他对叶子的感情,从这一刻开始,由早先单纯的爱惜和霸占,变成了此刻单纯的夫妻间的相依和承载。他更没想到,日后自己会为了叶子,竟然跑到镇上的富户后院里,偷回一只羊腿。
叶子细细看了对方眼神里的异样,并为多说什么,这几日的疲惫,让叶子没有气力去斟酌好言辞,再说话。
“你稍等,我扶你下来走走。”
“是小马,不听话了吗?”
“哦。”叶子说。
车厢里的闷热,让左凌丰在一阵阵虚汗之后,竟然逐渐退了热。换下湿透的衣服,叶子帮他找衣服的时候才发现,罗小希将她的绞丝金镯子,系在了他新买的衣服里。
叶子顾不上这些,急忙将金镯子戴回手腕,并藏进袖子里,然后扶着穿好衣裳的左凌丰,哼哧着爬上了车夫的位置。
他低头对叶子说,“你躺进去歇歇吧。”
从这一天开始、有很长一段日子,左凌丰都是这样,用简短的言语来表达自己。
等叶子刚坐稳了,正收拾左凌丰换下来的衣服,却听到车厢外马鞭大力抽打的声音,小马仿佛得了符咒一般,再也不任性而为。
它知道,身后换来了个驾车的老手。
叶子,果然舒舒服服地睡着了,等她醒来的时候,天都快黑了,她呀的一声跳起来,发现马车仍然平稳地在走,她立刻担心起来。
“凌丰?”叶子冲着车顶,喊道。
“嗯。”
“你怎么不叫我呀,我……,你……”叶子还想不到怎么对付自己的惊恐,她担心左凌丰为了让自己安睡,在死撑。
“前面有个村落,我们晚上找地方,投宿。”除了简短,叶子还听到了苍老,不过听语气,她略略放心了些。
她不知道左凌丰如何语音中,满是颓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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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倒在村外小客栈满是头油气的枕头上,左凌丰又开始浑身滚烫。
叶子,没有别的办法,只能不停给他敷上冷毛巾,汲来井水擦身,忙到后半夜才让左凌丰略略退了些热度。
左凌丰因为一直担心桂英、左之瑛、魏琳、甚至母亲大人,而不敢对叶子言说,毕竟说出来只能增加对方的烦恼,对彼此一点益处也没有。
他内心剧烈惶恐,看着进进出出的叶子,清瘦的身影,竟然默默湿了眼眶。
清晨,左凌丰对焦虑不已的叶子说,“不要去小胥城。”
很明显,官场老练的左凌丰,逐渐意识到,皇上对自己的惩罚,只是个开始。应该是母亲大人的努力,亦或者圣上的一丝慈悲,让他前天,没有当场被乱棍打死。
但是,左凌丰根本没有能力预见一切,他躺在闷热的车厢里,想到亲家叶凡将可能因为自己被朝廷制裁,推测在京城的儿子左陈力要无辜受到牵连,更担心孤身一人的小儿子左褐,独自在边地的军营里得知自己被贬时的心情,如果没有人安抚他,才十七岁的小儿子,会不会生出乱子来?
带着对不可期的未来,满是忧虑,看到身边的叶子欲言又止,应该是想尽快赶路去小胥城,左凌丰不便对叶子说太多,只说“不要去小胥城”。
小胥城的上官医馆,应该不会被波及,左凌丰推断,因而他不能将这些无力抗拒的皇权打压,拉扯上毫不相干的上官羽津,毕竟自己曾经再有醋意,那都不过是自己的小性情,想到日后叶子的去处,他更加不能让上官,卷进这莫名蹊跷的漩涡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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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子北上的路,走的不是官道,因为左凌丰眼下没有官职,他能够有一辆马车送他,已经是元站使用自己的权力,给了最大可能的帮助。
左凌丰说去北宸海镇的时间很充裕,因为有马车,叶子担心左凌丰疼痛,就听他的建议,在平缓些的商道上缓缓驾车前行,如果有商道的话。
而且她马上发现,走小道或者商道,也有好处。
白天,走商道她能遇到吃食不错的店家,走小道则能拐进附近的村落,讨到些干净的水和食物,后来她干脆和田间地头里的女人们说,自己男人重病在车里,让她们帮忙照看一下,她要去找附近的大夫,求些药来。
女人们,看着这个利落瘦小、裹着头巾的“小厮”,原来是个少妇,心里明白她这一路上的辛苦,一般都会爽快地答应她。
很意外的是,叶子急急匆匆跑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的马车边围着好几个乡下妇人,而车厢里的左凌丰,正在吃她们给做的鸡蛋面。
看到这样的场景,让叶子感动地忍不住想哭,不是伤心,而是觉得,这一路所有的辛劳都有了回报,左凌丰竟然能吃进去东西了,这是在一天天地好转。
不过,叶子的赶车水平,真的是一般中的一般,左凌丰稍微好一点,便是他来赶车。
那年,叶子也是这么拉着魏琳赶去小胥城治疗腿病的,但那次的车马是因为阿旺有钱也有经验,特特在大盐城挑了匹服帖规矩的健壮老马,她几乎不用太费力地赶到小胥城。
而那天,看到元站暂时稳住了丁驰誉,她一个人立刻翻身爬起来、讨命般跑前忙后,一边躲着丁驰誉带来的人手眼睛,担心有人多舌说出来她是左凌丰的小妾而被一道捆了带走,一边慌张跑去雇了车马,拉走“死”在都督府门前的左凌丰。
所以她压根不知道,拉车的马,会有很大的区别,当时只一心顾着送左凌丰去尚月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