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琳走到廊下,叫来阿信,让他悄悄去找柏青青。
他约了王毅,去极乐汤喝酒。
从极乐汤回来,左之瑛已经睡下了,她听到魏琳进屋的声音,,说,不日她会亲自去找元站,此事可能只有他,最明白。
这会儿反倒是魏琳说,“先别去吧。”这是王毅对他说的,现在搞清楚事情全过程,还为时尚早,只是担心左凌丰,能不能走到北宸海镇。
王毅早年去过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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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凌丰逐渐清醒,主要是因为疼痛。
他在摇摇摆摆的车厢里睁开眼,只看到眼近前的一个蓝布包袱和边上的一把短刀,自己心爱的随身之物。
这时候的左凌丰,还没有意识到,这把刀,他已经给了叶子。
凭着身边的气味,他能闻到自己头上的绑带里阵阵的药味冲鼻,扭动了一下麻木的身体想坐起来,却被袭过全身的剧痛,止住了;他继续动了动之前不能动的左腿,果然,膝窝里是一阵锥子扎进去的疼,他默默闭上眼睛,还来不及想清楚,又在一阵阵胸口发闷里,再次瘫软无力。
六月中的闷热,顺着车幔摇曳,渐渐送进些车厢外淅淅沥沥的雨丝,略略冲淡了左凌丰呕出来的药汤和身上一阵阵的血腥臭。
因为始终只听到一匹马孤寂规律的马蹄声,他知道自己不是随着都督府的下人们一起被发配去边地,或者跟着其他犯人一起拉去某地,便斗胆开口说了一声,“这是哪里?”
声音在车厢里四壁回荡了一下,而悄无声息,没有人应答,只有继续默默行进的车轮,左凌丰因为不知道车外的状况,带着巨大的恐惧,让等待回答变得无比难忍;不一会儿,他在虚弱里,又昏睡过去。
再次醒来,已经是后半夜了,这次是因为胃里的饥饿。
他再次想开口,此时的马车也停了,他听到车外一男一女的说话声。
“要么,先到这里吧,大人,请赶紧回吧。”
是叶子的声音!左凌丰震惊,想立刻喊她。
“夫人,小的……”
男子的声音,好像是元站身边的罗小希。
“能送到这里,已经……”立在马腿边的叶子,按住上涌的酸楚和眼泪,突然换了个话题。“这个,请大人收下。”她放了一块银锭,在车板上,向后退了半步,示意小希。
“夫人,快拿走,这个我不能要,元大人已经给过了。”罗小希退后半步的脚步声,传进左凌丰耳朵里。
左凌丰心头一紧,叶子和小希怎么会在自己身边,难道这是在逃走吗?!
他趴在车厢里,用力大叫,“我们不能逃!”但是车外两个人,都没听到。
就是死,也是皇命,死了他一个人不要紧,但这么逃了只会让更多人落难!然而,他一点力气都没有,只能让内心的焦急,变成眼中的热泪。
半晌的沉默,是一个人离开的脚步声,然后马车又走了一小段,停住了。
叶子用东瀛话,捂着脸,开始低低地哭诉:“母亲,左君要是不行了,我怎么办?我又是一个人了,母亲,真的,我好怕啊!”
“叶子!”左凌丰用尽力气,喊她。
“啊?”听到车厢里有动静,叶子立刻跳下马车,冲进后面的车厢里。
“老爷,你,你醒了!他们……”她急忙咽下伤感,不理会尚月斋里一直叹息、面容严峻地送他们出来的雀织等人。
“说什么啊……”
“没什么,都是瞎说的吓唬我的。”叶子没有说,雀织阻拦她的理由,是,“左都督即使留在大盐城都未必能活下去!”
左凌丰不再理会叶子的躲闪,只问,“我们,只是在逃走吗?”
“不是……”叶子还说不出口,你现在被贬的,什么也没有了。
“嗯,那就好。”左凌丰本来想问,你怎么没走、怎么会有马车,但还来不及问,只觉得又想呕吐,又很饥饿,一阵阵虚汗冒上来,带着剧烈的头疼。
“我们这是在哪里?”
“已经出了大盐地界了,我们……”叶子还没开口,闻着车厢里的怪味,突然一阵孕吐带着方才匆忙咽下的鼻涕、眼泪水一起,翻上来,她急忙缩身、扭头脸冲外,呕吐起来。
车厢外的小雨,逐渐变成了雾气一般,扑满在叶子的脸。
她想起多年前,魏琳的脚在都督府被打断时,自己也是这么带着孕吐,一路连夜赶车,去的小胥城。
突然,魏无恙圆滚滚的脑袋、肉鼓鼓的小手臂上缠着纱布、倒在自己怀里睡熟的长睫毛、……,在叶子的脑海里,剧烈翻滚着,方才悲戚的无助感,被孩童留给她这个母亲的记忆冲散,她无形中多一份力量、来自一个母亲的力量。
“不过是再来一遍,不怕的!”她对着眼前的一片昏暗,低声说道。
吐完回来的叶子,将马灯取来,挂在车架顶,看着和当年的魏琳一样、俯身向下瘫倒的左凌丰,嘴边的麻布上亮晶晶,应该是他的呕出来的汤药,她调整了心绪,不再似先前那么绝望。
叶子正要开口,却发现左凌丰又一动不动地昏睡了,只好轻轻抽出左凌丰在嘴边吐湿的麻布,心里想好了,不管怎么,到达北宸海镇的时间是定死的,先继续赶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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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也累了,没有月亮的夜路,叶子任由它慢慢地走。
人在无望的时候,不做点什么,会立刻想到发疯,所以叶子不敢让它停下来,仿佛马车一停,死亡就会降临一般。
空气中逐渐有了凉爽,雨雾彻底停了,林间的枝叶间,随即开始泛着青白。
叶子估摸着,大概是寅时三刻左右,她腰眼发酸、眼皮也不停地发涩起来。
车厢的剧烈的摇晃,让左凌丰再次清醒。
叶子听到他在车厢里问话,便强打精神、回头告诉左凌丰,皇上朱熔萗因为左凌丰“临阵私自换帅、东滨城口岸管理失察、懈怠海防实务”这三项罪责,贬去所有官职,发配去北宸海镇的小岛,夜王岛,做灯塔看守。
忍着气恼和悲伤,叶子一口气讲完了昨天晚上,元站立在城门下告诉她的这些。
她不敢走进车厢、面对此刻的左凌丰,只在马蹄声和车轱辘的转动中,感觉到对方可怕的沉默。
走过一段小坡,马再也不肯走了,叶子只好拴了马、回到车厢,挑开车帘依稀能看到左凌丰腮上的胡茬,闪着雪亮,她不禁在想,男人的胡须也能和女人的头发一样,一夜上白的吗?
“老爷,你动一动,看哪里有断骨吗?”叶子问。
“我,没事!”左凌丰明显气息不顺,片刻沉默,他问,“你累坏了吧?”
“还好,之前都是小希将军在帮忙赶车。”叶子想分散一下左凌丰的愤怒,一边摸了摸他火烫的前额,一边接着说,“小元将军送我们出来的,我看他担心被人发现,所以出了大盐的地界,就让小希趁夜得赶紧往回赶了。”
“嗯,给马卸了车,你也躺进来睡吧。”
“唉。”
叶子再返回时,背上被林间的露水和头一天夜里的雨雾弄得湿漉漉,她不敢触碰左凌丰的任何,在车外脱下湿衣服,想着昨天在尚月斋给他上了药粉、包扎了伤口,一路上又全吐了麻汤,这会儿应该正是最疼的时候。
“很疼吗?我这里有药丸,我喂给你。”跪在车厢里的叶子,问。
“不疼。”左凌丰说。
见叶子只穿着小衣,他一边自己翻身,侧躺在车厢地板上,让出叶子躺下的地方,一边问她,“冷吗?”。
“讨厌!”叶子故意俏皮地白他一眼,同时将车幔略略卷起驱散车厢里的异味。
“马,栓好了吗?”左凌丰问。
“嗯。”
“是匹小马吧?不栓好就自己跑了。”
“嗯。”叶子很想问他怎么知道是小马,但是阵阵疲倦像一个巨大绵软的手掌,紧实地压向她,在坚硬的车厢地板上,叶子连气都没来及喘一口,便睡着了。
“你不吃点东西?”
叶子一动不动,已经压根听不到左凌丰的问话。
左凌丰,借着逐渐发亮的天光,看着叶子缓缓起伏的胸,猜想她一定是累坏了,瞬间有阵疼痛让他气也喘不上来,不是肌肤里外的,而是胸口的绞痛。——他的生命里,没有让自己的女人,累成这样的。
他摸索着伸出自己火烫的手,放在叶子身上,果然不是温热的。
他还不知道叶子怀孕了,只是习惯地放在了她的小腹,是担心她淋雨、又穿的少,会冷到了,到时候又要肚子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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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彻底亮透了,被饥饿搅着胃,叶子突然睁开了眼睛。
她,愣怔地盯着车厢顶竹制的拱顶,仍然不能适应这样的突变,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正要起身,发现坠胀的小腹阵阵火热,她本能摸了一下,是左凌丰的手。
叶子立刻意识到,如今的境遇,是他们死里逃生的“一家三口”,在北上的商道上,休息。
左凌丰早醒了,他一动就浑身的疼,然后是疼痛中的麻木和窒息,为了让自己尽快长好,他保持着身体,一动不动。
他只凭着气味,在昏暗里摸索到放干饼的布口袋,已经细细咀嚼了两块饼充饥,这会儿见叶子醒了,就将手从她身上移开,去拿布口袋,递给她。
睡得太沉,反而会让人浑身酸疼。
叶子见左凌丰自己拿过来放干饼的布口袋,猜到他此刻比昨天,能好一些的,立刻欣慰地笑了起来。她取出饼咬着,赶紧起身到了车厢外,用力呼吸着,不让自己晨吐。
知道左凌丰还在生死间摇摆,因为他异常滚烫的手,因而,叶子不想让左凌丰现在这样的情况下,知道他们有了孩子。
她想,如果左凌丰这一路北上,就这么高热不退,那么死前是漫长而痛苦的;如果再让他临死前,带着对自己、对孩子无限的牵挂,那太残忍了。
“老爷,马还在,放心。”立在外面的叶子,让自己表现地异常欣喜,来驱散车厢里的沉默和自己的担忧。
“日后,你就叫我名字吧。”左凌丰躺在车里,说。
“怎么……”
“一个灯塔看守,怎么就能是个‘老爷’!”
叶子,无力反驳左凌丰的话,竭力不让自己伤感,口中斗胆,叫了一声,“凌丰?”
“嗯。”左凌丰立刻答应,他为自己的态度,抱歉,隔了片刻,他问,“你如何没有走?”
“没来得及。”叶子一边给马套车,一边简短地说。
左凌丰知道她故意说谎,胸口的那份疼痛再次冲上来。他摸着包袱边那把心爱的短刀,又问,“包袱里的银两,是元站给你的吧!”
“什么银两,我还没细看。”叶子说着,进了车厢。
“昨晚我摸到的,不少啊,这孩子……”
“包袱是他放进车厢的,我……”
“如果我半道死了,你将这些银两,还给他。他家境一般的。”
“嗯。”叶子回答。
左凌丰听出,叶子没有犹豫,他知道,自己未必能活多久。
“城中,如何有人肯收治我?”左凌丰这么问,是想知道,谁能这么仗义。
“尚月斋!”叶子简短说着,退出了车厢。
她也反应过来,方才自己的回答,太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