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宸海镇。
海上还没有送来一丝丝温热,三月的雨却说来就来。
左凌丰回头告诉的叶子,他要提前去夜王岛收下幡旗,准备点灯。
叶子扶着门框送他出门,还是那句嘱咐:海上风大,小心撑船。
左凌丰提着灯油一级级走上塔顶的时候,总喜欢习惯性地朝自家的院落张望一下,每次看到院子里晾晒的衣物和腌菜,他便觉得生活的温热。
这天,他却看到一个陌生人,正走进去,因为带着遮雨的斗笠,看不出男女。
左凌丰不经意地一瞥,险些脱手,让灯油全洒了。
会是什么人?
叶子!怎么办?
太上皇朱熔萗死了?
清淡而无人打扰的日子里,这些往日思绪,瞬间扑面而来。
慌乱的左凌丰立刻点了灯,几乎是直接从台阶上滚落到塔基,因为他等不及瘸腿一步步地走下来。
他扣上锁、跑出来解缆绳,偏风雨弄湿了麻绳,一时间竟怎么都解不开。他大骂着,抽出短刀,隔断了缆绳。
他,不能让朱坚新派来的杀手,伤害到叶子,分毫;他还有底牌,那就是他自己。不管日后如何,先结果了这个杀手,连夜雇车送叶子去上官羽津那里。——左凌丰这么想。
.
叶子,早上就见红了,但是她不敢和左凌丰提及,方才见他离开,正好自己赶紧在大雨之前,收拾了木炭,然后准备烧水,偏慌乱时,有节律的阵痛,开始了。
她一边照常收拾着家务,一边抽出备好的油纸,干净的麻布和小棉服,锅里煮了开水,准备一会儿煮剪刀。
正在叶子摸着肚子“唉呦”叫唤着走进门,准备先热了左凌丰的晚饭,突然,身后的房门一开,面前立着一个穿着蓑衣的陌生人!
还来不及吃惊,便一阵剧痛袭过,叶子立刻抓着桌角,躬下身、说不出话来。
来人,见状,急忙退到门外,脱了斗笠蓑衣,再次走进来脱下外层衣服。
叶子发现来人没有头发;再看身上半湿的袍子,原来是个僧侣。
她略略安稳片刻,心里用力对天大叫:“是新皇帝派来的杀手吗?怎么是个和尚打扮?”
叶子,颤抖地问,“大师,是,是来避雨的吗?”
“阿弥陀佛,惊扰大嫂了。因为门外听到大嫂的呻吟,便失礼上来打扰了。”
叶子立刻听出,对方的言语中的异样。
她看到对方眼中的坦诚,心里更是放下了很多。
“大师,不是本土人吧?”阵痛缓和了一些,叶子立刻问。
“我是从东瀛来的,请叫我达成,就好。我还不是佛国里的大师。”
“东瀛,你是东瀛人!”叶子立刻用东瀛话问他。
对方稳重的面容上,展露无遗的吃惊,后退了半步,问,“你,可是叶子夫人?”
“啊?”叶子,倒吸着冷气。“果然是朝廷派来的杀手吗?”
叶子刚刚放下的心,立刻提起来,“你,你……”她躲着对面是山野达成,一把拿起桌上准备好的剪刀,举在面前。
山野达成不知道对方因为如此,急忙上前半步,抬手示意叶子别怕。
“叶子夫人莫怕,上官羽津,您可认识?”
“啊!”叶子面容仓皇,颤抖着放下剪刀,痛苦地突然大叫着,因为腹痛难忍,更是因为双重意外地惊喜。
左凌丰还没走进院落,便听到屋内的叶子大叫,他心如刀绞,心想,糟了!根本来不及细想,他飞身翻过自家的围墙,抽出短刀、一脚踢开房门。
炕上半卷着身体的叶子,手抓着被子,因为疼痛而两脚不停蠕动。
方才看到的那个可疑的“杀手”,一只手反复抚着叶子的后背让她镇定,一边在叶子身边,低声说,“夫人别怕,听我的,别急,再坚持一会儿。”
“什么人!”左凌丰大吼,却收住了冲进去的脚步,将手里的短刀横在身前。
叶子见左凌丰冲进来,抬手阻止他。
“凌丰,他是上,上官叫他来的。”
“啊?!”
.
完全手忙脚乱、帮不上忙的左凌丰,一心只想着“妾室的孩子”这几个字,而更加心乱如麻,大概听了山野达成的介绍,抓手抓脚地想上来帮忙,结果却碰翻了水盆,弄湿了给孩子准备的小衣服。
叶子看他如此慌乱,还以为是被女人生孩子吓到,就赶他出门外。左凌丰只能识趣地立在屋檐下,看着昏暗中的雨,逐渐停了。
听到孩子的第一声啼哭,他竟然也跟着,哭了。
山野达成,抱好一头黑发的小婴儿,走出房门,见雨停了、东边的天竟然露出一抹淡淡的朝阳,内心更加欢喜地笑了。
“抱抱孩子吧。”
左凌丰用力抽着鼻子、抹了眼角,接过沉甸甸小的抱被,微微掀开一角,看了一眼。
“叶子,可好?”
“挺好。”山野达成笑了,“怎么不问问男女?”
他那里知道,左凌丰心中,正盘算着,能否让眼前这个和尚,带着叶子,去小胥城。
.
去年初夏,小胥城。
上官羽津在看到名帖上“山野达成”四个字的时候,便内心一阵火热。
他得知左凌丰突然被罢黜流放而从此音信全无,便开始担心叶子。
因此他特别去过一次大盐城,见到元站才知道了全部,并感叹着皇权的威压而默默烧了已经写好的信。
他可能是比叶子本人还早的知道她有孕在身的人。
因为驿站那晚,他正好看到廊下的左凌丰,微笑地望着魏琳的两个孩子在院子里追逐嬉戏,眼神里充满了期许。而翌日清晨,果然看到叶子早早从房中端着面盆出来倒水,并悄悄在井边清洗一块白绢。
然而,面对元站的讲述,他知道这个小元将军,肯定不知道叶子的事情。
之后的一段时间,上官羽津总想起叶子当年生魏无恙的情形——她一个人躲到后院的那口古井边,靠着小亭子的石柱,想自己默默咬牙、对抗剧痛,只为了不让别人看到她的身体。
那晚,上官羽津照例准备在古井边祭拜祖先,而意外发现了叶子。
他看着痛苦中的叶子,眼中没有泪水,只央告他,如果自己这一晚熬不过,只要将她烧了,骨灰撒在大海里,即可。
为了让叶子分心、减轻疼痛,上官羽津一边施针,一边故意问她,因何自己躲到这里,详细情形怎么了?
果然,在叶子的讲述中,他知道了叶子在马棚那晚的经历,想到她的屈辱,是内心的一份隐痛,上官羽津便不再多问。
昏暗中,上官羽津果然没有叫醒其他人,他帮着叶子、护着她的内心的那份不曾和任何人提及的隐痛,手法老练地帮她接生。
叶子听到他说,孩子是黑头发,哭声很响亮,便头一歪,倒在他紧搂的怀中。
那一刻,上官羽津知道,自己的内心,再无法直视叶子,他对她的情感,超越了师徒和普通男女,他将她当成了自己内心最心爱的一个角落,真心疼惜着。
因此,从大盐城回来的上官羽津,内心着急又被元站叮嘱不能去北宸海镇探望叶子,因为他去了,非但将自己拉下泥潭不好脱身,而且可能给叶子带来杀生之祸,最关键的是,元站提醒他,“你现在是安全的,在皇帝看来,可能日后可以让叶子夫人在为难时,躲避一时的人,所以你千万不要自己跳出来”。
想那北方的凄凉小镇,先不说缺衣少食的,就让从来没去过北方的叶子,如何能适应那些迥异的生活日常?孩子怎么办,她会计划回我这里求助,还是她自己……?
上官羽津这么想着,内心焦虑地意外等来了东瀛僧侣、山野达成的拜会。
山野达成走到小胥城,拜见了父亲旧日的好友,并提及一路上听说的城里的名医,上官羽津,希望能够详谈拜会,也算不枉此次游历。
因此,当上官羽津见到东瀛僧侣一身净肃,希望能在医术上求教一二,便有了一个主意。
除夕夜,山野达成特别走进上官羽津的房间,表达感激。
“上官大人的医术,远近闻名,承蒙大人收留,得在馆内数月得教,也是大人佛缘到了,功德殊胜的好事啊。善哉,善哉。”
“阁下过奖了,既能安心求学,我自然不吝赐教,如能将您之手札笔记带回你方国土,收益广大,上官心里也是欣慰的。”
上官羽津放下茶盏,不等山野达成言语,自己先引入正题。他推测山野达成可能是来辞行的。
“老夫拙见了,天下苍生,都是一样的,每个人都是一个母亲的孩子。”
“阿弥陀佛,上官大人有此心意,便是慧根善缘。在下可否打问,大人如何突然言此?”山野达成看出,上官羽津欲言又止,想来是,内心有所挂碍。
上官羽津感到,世事因缘原来是如此无常,便笑了,对着山野达成大概说了自己内心的那个主意。
山野达成不几日便辞了上官羽津,向北宸海镇,赶去。
.
安岩村。
山野达成父亲希望儿子此行游历修行,能够看尽尘世和生死。
而他,在神丸号上爆炸之后清醒过来,看到海面上惨白的浮尸;今日又亲历一个活泼泼粉色的婴孩降生,山野达成的内心,彻底平静了。他知道,父亲应该是预知了这一切而让自己亲历。
他并拢食指和中指,轻轻用指背探了叶子的前额,仍然在出汗,便回身对左凌丰说,“夫人无碍的,您放心吧。”
说罢,他二人走到柴房,小俊回去之后,这里不生火,所以异常的冷。
“这里原来有个孩子住过,现在他回家去了。”左凌丰迎着山野达成四周张望的目光,解释道,一边将孩子递给他,一边忙忙地在火炕里生火。
他也心中意外,这柴房当初收拾地如此妥帖,眼下正好让山野达成在这里休整几日,再走。
抱着小婴儿立在他身后,山野达成正想开口,却听到左凌丰,突然问了一个和魏琳一样的问题。
当左凌丰得知,山野达成正是奏报里所述的那个东瀛僧侣,立刻起身,要躬身行礼。
山野达成轻巧的拦住左凌丰,念诵“阿弥陀佛”,让左凌丰莫要如此。
他的思绪还在会说东瀛话的叶子身上,对着整洁的柴房,感慨道:“广思城的加藤家,原来还有血脉在这里,也是奇事一件。”
意外听到对方憋出沉沉的呼吸声,想来是这家人的禁忌,山野达成急忙收住思绪。
等柴房逐渐温暖些,左凌丰接过孩子抱着,看着山野达成光洁白腻的面庞,等着对方开口,他知道,方才应该是有话要说。
山野达成倒不着急了,出去取来他一直挂在身上的白布包。
“这是上官羽津托我带来的。”他从布包里取出两个小竹篾编制的篓子。
左凌丰单手摸着两篓子焙息,里面些许的盐,顺着纸包的一个小破口跑出来,落在粗糙的小边桌缝里。
咸盐笋干做成的焙息,是叶子最喜欢的食物。
左凌丰看着熟悉食物,眨着眼睛,低头对着山野达成,轻轻推过去了一个篓子。
“师父,不远千里送来,这个请您收下。”随后,他大概讲了叶子的来历。
听闻其间的离奇与坎坷,山野达成竟也大吃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