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后,安岩村。
左宁辉举着一个小木剑,在院外骑着一把扫帚,和两个大两岁的孩子,在玩耍。
突然,他们看到村外的小道上,远远来了一队人马,在雪地里奔跑的马,高高的马鼻子,正不停喷着白色的咽气。
他瞪大黑眼珠张望着,然后立刻身边的小伙伴,一口北方话、大叫着往家里跑。
“娘,娘,快来看,有大马,这里有,真的大马,黑色的。”
叶子听闻,立刻冲出来,看着远处黑色高头大马和马背上的军士们,她只觉得眼前一片眩晕、脸色瞬间惨白。
“这么久了,还是来了!”她这么想着,脑中迅速想着对策。
“小辉,切记,以后不能叫我娘!”
“什么?娘,你说,说什么呀?”孩子漆黑的眼珠,仍然闪着方才的兴奋。
叶子发现,现教儿子说谎、混在村民里的办法行不通,正焦急着,那队人马,已经到了院门口。
“果然是冲我们来的。”叶子将心一横,往日的一幕幕,飞速闪进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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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院门开着,方才儿子手里的小木剑还插在门边的雪堆里,门外黑压压一队官兵,默不作声地立在马上。
空气中,只有马,摇头时发出金属环扣,碰撞声。
“我男人不在家,你们,你们是要干什么?!”叶子立在小院中,竭力镇定地厉声说道。
左凌丰和每年知道他腿伤,深秋便过来帮忙的小俊,去了镇上买灯油;而且今天他们带去了她做的大酱,肯定会去严记,将大酱卖给老严换钱。他两人一般会在镇上吃过小俊喜欢的牛肉面,再回来,这样算着,叶子不确定他们返回的具体时间。
叶子没有办法,一边对着突然出现的官兵,一边用力想办法,如何能先拖住这些人,她轻轻将孩子拢到自己身后,只希望左凌丰能快点回来。
在混战中,应该可以抢了马,带着孩子先逃走。
看着为首的一个,已经翻身下马,叶子内心只剩无助地大叫,“不要过来啊!”。
来人,缓缓摘着黑色护面,让过大一点的两个村里的孩子从身边飞快地跑过之后,才大步地走进小院落。
他放眼四下查看一番,然后不急不慌地问,“这位,可是叶子夫人?”
“是!”叶子立刻回到,警惕地紧紧护着想看热闹的小宁辉。
“在下乐正酩,夫人可还记得?”
“啊?”叶子听到这个名字,不由得上下打量来人,当年只慌乱中见过两次,她用力在已经模糊不清的记忆里,翻找。
没找到!
她没好气地干脆回答,“不记得!”
确实,三年后的乐正酩,非但长高了,还长胖了,身板类似魏琳那样的魁梧。
他哈哈大笑,抬手示意身后的人,将两个大捧盒送进来。
叶子见他抬手,以为是要让院门外的人冲进来先砍杀自己和孩子,瞬间冷到心头的绝望,让她冻住了一般,口鼻边的白气,都没有了。
乐正酩见叶子睁大的双眼,立刻拱手行大礼,口中正言道:“皇上有令,即日起,左凌丰将军官复原职,末将正是来接左大人回大盐城的。”
叶子听闻,只感觉眼前一片发黑,青白的天空里,灰色的云,在左右摇摆。
她用力让自己站稳,缓缓抱起身边的孩子,斜眼看着眼前和简陋小院落反差巨大的人马和装束,竟然一时间气恼地,说不出话来。
“哼!”
叶子冷笑一声,晾着乐正酩和一众鲜衣怒马,快步走进屋内,风声带火地哐啷一声,关了门、上了门闩。
“我一妇道人家,不便见人,大人先请回吧。”她在门里,冷冷地说。
听到门外并无动静,叶子继续说道,“我家男人去镇上买灯油了,天寒地冻地,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然后就激动地再也说不出话来,只将孩子放在床上,自己捂着嘴巴,开始落泪。
事后,她告诉左凌丰,当时真的是气恼地,恨不能一把将他们送来的官服,扔进火盆里,烧了。
叶子,不是气恼乐正酩如此威风八面地前来,而是气恼自己不是“魔女”,面对皇权的无情,自己完全虚弱无力。
她知道,左凌丰、左老夫人、魏琳、乐正酩……,都和自己一样,不过是人世间,随波逐流的一块木板,罢了。
木板上,有时候会被人镶金嵌银而光彩熠熠,有时候则被刀砍斧剁而残破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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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琳,前年见到返回东滨城的山野达成,得知左凌丰和叶子的情形,内心失落极了,晚间闭上眼睛,竟然冒出来的,是伍集那张端正而骄横的脸。
左之瑛抚着他起伏的胸廓,说道,“我们都是随波逐流,没得选。”
去年年初,魏琳带着左之瑛、魏老夫人和孩子们,举家迁到了京城附近的洛城。
他以为是常规的官员调动,等到了洛城,发现远比东滨城大很多,才知道自己这算是升迁。
问及妻子可知道此事,左之瑛耸耸肩,说,“好好适应吧,北方不比南方的。”她听得出,丈夫口中仍然有些不舍东滨。
其实,左之瑛、英华、夕颜,都很意外,朱坚新如何突然改了主意,将世代安居南方的魏琳,调去北方的洛城。
几个人推想,左凌丰可能会有翻身之日。
进京路过芦花县,魏琳思前想后,始终放不下的一个人。——在那里做苦役的简伽。
三月初的芦花县,瑟瑟山风,顺着正在拓宽的大渠底部吹过来,远比已经春风绵雨的东滨城,寒冷十倍。
曾经,魏琳觉得武将服穿在简伽身上,最好看。因为简伽适中的骨骼,比自己窄瘦、头比自己小,让武将服正好落在身上,显得颀长而不笨拙。
尽管魏琳知道苦役做不了几年,身体就全坏了,但是,看到穿着粗布夹衣,散着头发、光着脚,身后背着土筐,一步步走上来的简伽,魏琳还是心头一阵酸疼。
二人重逢,内心都不再是年少时的热烈,好半天都没有开口说话,倒是身边的役卒,用皮鞭抽了一下,厉声说道,“魏大人在此,还不叩拜。”
魏琳料定简伽会不堪,却意外于他的安分。因为对方立刻放下土筐,双膝跪地,竭力避开魏琳的目光,低垂的睫毛上,粘着灰土。
看到简伽干瘦到几乎和饿殍的死人一般,魏琳心头没有一丝怨恨,之前他恨不能一刀砍了这个糊涂虫。他知道简伽被徐蔚然所累,但其内心并无恶念。
大概是饥饿、或者寒冷,简伽始终没有开口说话,默默落着泪。
到了洛城之后,魏琳总是挥之不去简伽躬身叩拜时窄瘦的后背,他总觉得,那是简伽是在和自己,诀别。
一个月后,他让阿信去了趟芦花县,将简伽带回来,做家仆。
在洛城安家之后,左之瑛时常进京城,与那里给夕颜作伴的左老夫人团聚,更是妄图打探一点点圣上对大哥左凌丰的心意。
英华,依旧精神矍铄地异于常人,左之瑛带去的魏娟和无恙,她也很是欢喜,时常会带进宫中给夕颜打发时间。
因此,当左凌丰回到大盐城的时候,发现,可以用的人手,并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