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四月天。
初春在宿州,明显比东滨城是少了些春雨,不过安煦书离开宿州的当天下午,便突然大雨瓢泼起来。
倒也不是这场雨,暂缓了伍集派人追查安煦书的计划,而让他“脱逃”了,因为伍集看着大雨,反而心中暗喜,觉得是老天在帮他。
他确信毒发的安煦书,走了赵来指的那条山岩小道,必死,即便不是雨天路滑地掉入山沟,也有他们预备的陷阱,马跑到那里便触发消息,竹板会松了束缚之后弹出,击伤马腿,让安煦书连人带马的“马失前蹄”、跌下山去。
只是,他们没有想到,南方山区长大的安煦书,天生血热,血气比旁人较快,而且那日出了城,他逐渐心存了疑虑,一路上走的小心,放慢了些速度、着力四下里观察,希望记住来去路上的细节,日后可能有用,因而安煦书还没能走到陷阱,就开始呕吐了。
安煦书离开宿州城的第二天,坐在将军府小书房里的魏琳,毫不掩饰自己的瞠目结舌,看着对面正经危坐的伍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震惊于对方的阴险狡诈,布了这么大的局,只为了杀死左凌丰、抢了他手里的四万人马的兵权。这个时候,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魏琳,并心思没有告诉伍集,左凌丰这次只带出两万人前来,其余的两万人马和粮草、武器装备,全部留在樊铁的富下城,等待左凌丰的命令。
“他要谋反啊!”魏琳直愣愣盯着伍集,突然意识到。
他立刻从对方傲慢的眼神中,看到了自己的惊恐,心里更加气急:“他这不是单纯希望左凌丰死、要抢他的四万人马的兵权。伍集这是是要谋反!这样做局让左凌丰奉了皇命、带大军来到宿州,那么,他谋反之前的一应军事储备,全省了!远在京城的皇帝、朝臣,是完全不知道啊。”
最终,魏琳沉住气,说道:“这,太歹毒了!”他在没有明确对方意图的时候,先收住接下来的言语。
魏琳不怕对对面的伍集听到。
因为伍集特地叫他来小书房,直面告诉自己所有关于宋启功的事情,魏琳就知道,今日不过是个死。他猜想,伍集可能要他活着,否则直接杀了他就完事儿了,何必这么费了口舌、在自己面前显摆他的邪恶,他不过是个没有交情的低级将官。
伍集明显是有备而来,看着魏琳避开自己的审视,低头咒骂,便知道对方是在心里“打架”、想着应对。
不等魏琳再开口,伍集轻轻倨傲地咳嗽一声,然后从怀中取出孩童的一只鞋和头绳束着的一缕头发。
看着伍集轻轻放在檀木大桌上的两样东西,魏琳感觉,方才日头里冲自己微笑招手的伍大将军,仿佛一个寒冰大棒,冲自己肆无忌惮地捶打过来。
“大将军,你……”
“魏琳,想知道为什么是你,对吗?”
魏琳压着内心翻腾,竭力让僵硬的面容,和缓下来,他必须收住自己的怒气,因为魏娟的头发和无恙的鞋。
他,被伍集,捏在了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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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凌丰的大军,在给逐渐平直开阔的官道上走了四天,就远远看到依山而建的宿州城,高耸的城墙上隐约飘扬的旗帜,脸色一沉。
“麻得,比我的大盐城,还有钱啊!”
他一路赶过来,逐渐发现,在通往宿州城的官道上,道路加宽了、驿站里的配置越来越上档次,而且现在看到宿州城的外城楼,更加明显了:这两年,宿州城又加固扩建了;而他的大盐城,看着和“盐”沾个边,其实没沾一点盐路盐政的油水,所以远比这宿州城,矮小很多。
内心更加不忿的左凌丰,想到和安煦书的生死不明一样,可能还在宿州城的魏琳,同样是境遇难测。他左右看看,见冯歌走上前,似乎有事想说,便让马到一边。
冯歌,是他辖区内的广安城的守将,比魏琳长几岁,此次大军中的粮草多是他和魏琳两个人筹备、转运的,此时他要上了说话,左凌丰能猜到他要说什么。
“都督大人,安将军和魏琳,怎的不见出城来接应?”
“嗯。想来是城里繁华,他二人将我们都忘记了!”左凌丰故意冷冷打趣,让自己放松面容。这两日,他一直在盘算,自己身边会不会有内奸,来针对安煦书的中毒之事。大前天看着元站对自己低语,他能感受到,对方也有此种担忧。
“胆敢对我的副将下手,伍集脱不了干系!”这点,左凌丰早已定论,但是这个时候的左凌丰还想不到其他,只暂时认定,安煦书被人下毒,可能不是伍集的主意,或者说,不是他主观授意的。
左凌丰在城外一个不靠山的空阔地势上让左之瑛安排,先安营扎寨,并将安煦书的事情,和妹妹说了,让她立刻派个人妥当的人,带口信给富下城的樊铁;他自己则带着两个副将,顾萍和冯歌、以及余下的一万人马,带上足够的武器装备,继续朝明明有诈、却不能不来的宿州城,进发。
他知道,如果直接回撤大军,伍集势必会立刻上奏朝廷,理由甚至可以写,骄慢自傲,放任宿州危难不顾,自行撤军,居心叵测;而他如果还能有机会反驳,理由也仅仅是自己人的一方巾帕上的“有诈”两个字,朝廷哪里会信!到时候直接扣个谋反的帽子,都是有可能的。
因为皇帝这几年体弱多病,生病之人原就内心混乱生疑,何况帝王的疑心,是通病。眼下,他是对左凌丰这样不在身边的臣子,心怀忌惮之时——这是母亲临走时,和他说的。
所以左凌丰明白,伍集选在今年让自己增援宿州,是有预谋的。眼下他自己畏缩,便是掉进了伍集的谋算里。
虽然伍集比自己低一级,但在没有明确的是非、应战之际,自己万不可回撤奉了皇命跑来增援的大军,而且大部分粮草和装备被安煦书和魏琳带进了城中,他这个都督大人是无法再变出来返程大军的所需粮草,因而他只能这四天里,沿途派人去路过的村落里,尽可能征召募集军粮和草料,以备长远计划。
左凌丰打算按兵不动、以静应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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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煦书,那日在清晨,便被一身戎装的赵来在门外惊醒,说伍大将军有令,命他即可抄山边的近路小道,快马去催促左凌丰加快增援大军的进度,因为漕运总督府刚刚有探子连夜回禀,那里有可疑的人马,在集结。
当时的安煦书也是心有疑惑,但看着赵来短小精悍的身形,黑白分明的眼中透着真诚而言辞急切,想来是得了消息而着急,便一时间也不好多问,和他一起吃过大将军府的早饭,拿上赵来递上的干粮和水囊,便上马出城。
山岩小道上跑了不到半个时辰,安煦书便觉得腹痛难忍,他立刻知道不好,自己隐约的预感果然是真的。
太大意了!
他搂住马脖子、用力呕了一些胃里的食物,直到吐出了黄绿色的胆汁,但还是抵不住眼花头晕和阵阵绞痛,只能立刻折返,找寻来时魏琳和自己说过的一条山路。
路过来时看到的一个黑色的深坑,山里长大的安煦书,猜想应该曾经是用来捕猎挖的兽坑陷阱,想到身后可能会有追上来查看自己的人,便脱了一身的盔甲以减轻马的分量,也能让追上来的人一时间看不出是自己。
然后,他将自己绑在马鞍上,避开过路的驿站和可能会看到自己的民户农家,用力抽打着马,全力集中精神,朝着官道方向飞奔,完全顾不上马被自己抽打地几乎在发疯似的躲避自己。
在体力不支而掉下马的时候,安煦书料到自己是不久于天命,只得用口中的血,写下“有诈”,紧紧掖进袖口。看着自己的血书,他莫名增加了些气力,毕竟四万将士的生死叵测,让他不能就此放弃——那些人,也都是和自己一样的血肉之躯。
他用力扑上去,拉住烦躁恼怒、准备逃走的马,摸着绳索再次爬了上去,感觉时间已经来不及了,他顾不上其他而上了官道,在石板路上,让马和自己用尽最后的力气,朝来时的方向奔跑,直至看到远处仿佛是元站的亮银色头盔,安煦书才扔了马让它逃离自己,他自己则倒在灌木里,等元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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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凌丰来到宿州城下,抬头看到城楼上锦旗飘扬、人头攒动,一副大敌当前的临战态势,心头立刻一紧。
果然,不等他叫门,城垛里跑出伍集的副将,重甲闪亮、浓眉俊目的迟庭庭。
左凌丰回头准备吩咐,却发现元站一声不吭地悄悄跟上了自己,就在自己身后。
看到元站眼中的坚毅和紧锁的双唇,他知道安煦书可能不行了,左凌丰来不及问话,赶紧命令三个副将不要跟上来,并让他们去嘱咐旗语官,等待自己的手势。
宿州城外的一万大军,只有元站知道此刻左凌丰的意图。
听着安煦书断断续续地讲述伍集及其手下,不明目的地示好和着力将他支开、毒杀,元站知道,左都督正面临生死;走到宿州的两万将士,可能面临乱军之中的自相残杀。
年长的安煦书是左老夫人一手调教的亲随,跟在左凌丰身边将近十年,伍集不能让左凌丰预先知道自己的谋算,所以在看到安煦书的一瞬间,便计划好了,让安煦书死在宿州城外;
他预判如果死在城里让魏琳察觉,对他日后降伏魏琳,增加了自己邪恶的一面,反而会激怒魏琳。他必须在魏琳面前,表现出慈眉善目的一面,所以告诉魏琳,安煦书是出去接应他的左都督去了,更妥当的。
而安煦书临终交代元站,他虽不知道伍集到底于意何为,但是他毒杀自己,必定事关左都督生死;他叮嘱元站,可能军中会有伍集的接应,为了防止阵前混乱,让元站务必机密行事、暗中查明。
元站知道行事急迫,守不到安煦书闭眼的那一刻,便连夜骑马飞奔、赶上了大军的行进进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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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庭庭一脸坦诚,在三丈远停住了马,拱手含笑,唇红齿白、紧致光洁的面容在春日里的暖意里,相得益彰。
“左都督大人,一路辛苦。”他料定,安煦书早死在山里,因此,他绽放笑容的瞬间,带着几分得意。
左凌丰看出来,眼前这个小将,参与了伍集的阴谋,只默默一沉气息,随即也立刻回应对方表现出来的坦诚,抬手行礼。
“这是小迟将军呀,有劳了。”左凌丰不露声色地面带微笑,心里却起了戒备。
“左都督大人,还是如此谦和,让迟某愧疚了。”
“哪里!这是应该的。不知道魏琳带来的粮草车马,可全数抵达?”
“都在城里了,都督大人尽可放心。”迟庭庭笑着,露出雪白的牙,极具亲和力。
“安将军怎地不见在城楼上,他可在城里?”左凌丰一边示意城楼上逐渐聚集的将士们,一边让马上缓步前,心下略安慰些——魏琳还活着。
“在的。早起,安将军去了军中的马棚巡查。”迟庭庭忽略答话时的谦卑,他一边说着、一边扭头示意城楼方向,“都督大人一会儿能见到安将军的。”
这样的寒暄客套,让春日的微风,满是温热、安宁。
但是,早就暗中用力的迟庭庭,看准了左凌丰又将目光移向他身后的城楼之际,右手突然冲着对方的面门甩出暗器。
左凌丰听着对方的一派胡言便已经心中做定,走近了看他左手拿着马鞭,便知道他右手必然“有鬼”,因而故意打眼看向城楼。随即,果然眼角察觉他动作异常,两道寒光闪出,他用力夹紧马镫、仰面躺倒在马背上,躲过了飞过来的毒镖。
他猜到了!
对他下手,都不等他进城。
迟庭庭没料到,前一刻还在冲自己含笑过来的左凌丰,竟能悄无声息地躲过自己的暗器,“这都督大人,身手了得”,便心下一惊,来不及想原委,只二话不说、调转马头,佯装逃走。
左凌丰看到他将整个后背放给自己,便知道不好,城楼上的箭,即将冲着他来。
他并不追赶,反而立刻拉马转身、向自己的大军跑去,并朝大军高举右手,五指张开,口中大叫,防御、后退。
第一个反应过来的,当然是元站。
他看到左凌丰调转马头,便知道果然事情危急,立刻冲四角旗语官大叫,防御。话音刚落,已经听到城楼方向的异动。
迟庭庭几乎是听着头顶的箭镞飞过,而本能躬身、渐渐驻了马,回头查看。